民國十七年臘月,雪片似撕碎的紙錢覆滿了長安街。餛飩攤的竹梆子在風裡打顫,滾熱的白霧裹著掌櫃的吆喝。這鬼天氣還在街麵混飯吃的,不是刀尖上舔血的主兒,便是餓得失了魂的活骷髏。
瑞蚨祥的青磚簷下就蜷著這麼個‘活骷髏‘。小乞兒懷裡揣著半塊凍硬的窩頭,那是綢緞莊夥計潑出來的涮鍋水凍成的冰坨子。夥計出門送貨時腳下沒留神,差點絆了個跟頭。
小乞兒疼得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滾你娘的,死哪兒不好,觸黴頭的玩意。”夥計又補了一腳。
戴瓜皮帽的賬房探出頭,吩咐道:“等送完貨,打東四牌樓過,叫巡街的來把這小崽子拖去亂葬崗,省得招蒼蠅。”
夥計見慣不怪地應了聲,扛著布匹拐過街角。雪粒子打在臉上像撒了把鹽,刮得他眯眼蹙眉。反觀百步外的韓家潭卻將風雪碾作了金粉。今夜百花院請來嚴秋、菊堂兩位名角聯袂登台,自破曉起,各色花籃牌匾便絡繹不絕,直堆到街口。
妙卿斜倚二樓欄杆,眾人皆道是她麵子大,她隻垂眼望著雷司令腰間那柄佩槍,低笑不語——麵子哪有‘裡子’好使。
廊下十幾小婢女躬身如雁陣,諂笑隨寒風蕩開:
“三爺,您吉祥!”
“韓公子可算到了,七姑娘備了您最愛的碧螺春”
龜奴們一一引客登樓。
百花院的姑娘不必倚門賣笑,入夜自有奴仆手捏小相立階迎客,熟稔的老恩客徑直穿堂入室,生客則輾轉於奴仆間揀選小相。
暮色未沉,樓內已泛起笙簫暖霧。
雪地裡忽地軋出兩道車轍。司機老徐與家丁平順如提線木偶般精準——前者躬身拉開車門,後者掌心覆住門框。黑漆福特車裡邁出個高大人影。
杜天明撣落肩頭碎雪,掠過秋兒僵在半空的手,徑自將禮帽扣在桃兒發間:“幾日不見,我們小桃兒倒是豐潤了不少。”
少女耳垂瞬間紅過門廊燈籠,杜天明就著禮帽朗笑著揉亂她雙丫髻。這婢子是他三年前從人牙子手裡買下的,當日當著滿堂鶯燕許諾:“薔薇姑娘缺個知冷熱的體己人。”如今那蘇州瘦馬仍在等一句承諾,他倒成了八大胡同最闊綽的“纏頭仙”。
“杜爺到——薔薇閣迎!”報喜奴阿輝的唱喏聲撞碎了滿樓笙歌,這是二樓雅間的貴客到場才有的排麵。
杜天明信手拋出的袁大頭還在青磚地上打旋,阿輝的磕頭聲已追著靴跟響了三響。
銅鏡裡映著春竹的諂笑:“杜爺最愛看‘夫人’穿紫色了。”話音未落,簾外已漫進雪鬆混著草木香的氣息——那是福隆洋行新到的男士古龍香水味。
“爺……”吳語跟化了蜜似的黏上來,杜天明瞥了眼貴妃榻上的墨貂毯。三年前他親手將這罕物鋪在薔薇身下,少女肌膚比幼貂皮毛更瑩潤。如今這女子連解他衣扣都帶著妾室般的恭順,倒讓他懷念起西直門外那些野性難馴的騍馬。
他突然捏住她腮邊,“張嘴!”拈起桌上杏脯塞進她口中,“甜麼?”他拇指用力抹過她唇角。
“苦……”她連果核都一同咽下,苦得心底發麻。
他避開薔薇的眼光,盯著她發間晃動的葡萄釵,當初用邊角料串成的墜子,竟被這癡人當作海誓山盟,他沒由來得感到煩躁,伸手扯鬆領結。
薔薇抬手替他解開大衣,外套剛褪至臂彎,卻被杜天明箍進懷裡,他在她耳畔呢喃著,聲音低沉而曖昧:“腰肢薄得都能裁紙了。”
“天寒,胃口就差些。”薔薇挨在他胸前低語。
從前這動作能讓他直接扯斷珍珠鏈子。如今隻覺無趣,他抬手摘下葡萄釵扔在桌案上:“早該換個時興樣兒了。”
薔薇臉上的笑僵在嘴角,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慢慢蹲下身替他脫靴子。
羊皮靴筒剛放倒,春竹就提著銅壺進來續茶。茶還沒喝上一口,那邊的桃兒又捧著琺琅煙絲罐湊過來:“爺,可要試試英吉利來的新煙絲?”
杜天明就著她手腕嗅了嗅:“還是我們桃兒會挑時新玩意兒。”
桃兒聞言把捧著煙罐的手往前送了送,好讓他聞得真切些,另一隻手則熟練地捏了撮煙絲塞進煙鬥。
在薔薇轉頭擦燃火柴的當口,那邊煙霧早已騰起,劃亮的火柴梗在琉璃缸裡靜靜地斷成兩截。
桃兒渾然未察覺她家夫人的微妙變化,滿心歡喜地在抽了一旁靠枕,墊在杜天明腰後:“嚴老板和菊老板的《霸王彆姬》還未開鑼,您瞧廊下,都擠滿人了。”
小婢子說著,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斜襟衫裹著剛長開的身段,壓根沒注意第三顆盤扣已然崩開。
杜天明有心逗她,掌心貼著她後腰順勢往貴妃榻上帶:“給你留個上座。”
薔薇退開的動作慢了半拍,不小心踢翻了銅痰盂,那痰盂在青磚地上一路滾出沉悶的聲響,打破了這一室旖旎,徒增了幾分尷尬。
杜天明頓時覺得興致索然,垂眸撣了撣袖口,好似那裡沾了什麼臟東西,他淡淡說道:“彆老杵著,你也坐吧。”手中的白玉煙鬥,被他隨意往案幾上一擱。
薔薇的指甲幾乎掐斷在掌心。
對窗合歡閣的湘妃簾“刷”地掀開,合歡嗑著瓜子斜倚欄杆:“杜爺這台戲,真真是比戲本子還熱鬨。”
秋兒伸手想接她吐的瓜子殼,卻被她偏頭躲開,瓜子皮正好掉進一樓大廳一個穿丹士林長衫的倒爺茶杯裡。
倒爺抬頭往上看,一雙鳳眼含著笑跟他對視。他忽覺心頭一喜,忙端起茶盞,瓜子殼混著茶水全咽進肚子裡。
合歡再抬眼時,眼神裡透著嘲諷與戲謔,直往杜天明那邊看。
杜天明似有感應,眼風掃過對麵湘妃簾,回了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他養在百花院的兩籠嬌雀,一個溫吞得似泡了三泡的高末,一個卻似新沏的香片,潑辣辣地翻著滾水花,總能吊得他心裡癢癢。要的就是這三分刁五分浪的勁頭。風月場裡撒銀元,誰不是圖家裡尋不著的野趣?!
樓下阿輝唱喏聲再次響起:
“秦二爺吉祥——海棠閣掌燈!”
“全爺萬福——玉蘭閣迎!”
杜天明倚著欄杆,朝那兩人微抬下頜。秦魯撚著翡翠十八子頷首,全軾的西洋禮帽往上一掀,權作還禮。
這時候戲台上跳加官的換過三撥了。
剛才那位倒爺突然拿起旱煙杆敲響桌沿:“嚴老板扮個西楚霸王莫不是要拖到雞打鳴才肯登台?”
二掌櫃斜睨著他:“花幾個大子兒就想充大爺?”說著,啐了他一口:“有能耐自個兒請去你屋裡頭唱堂會去。”
那人憋了一肚子火,想罵又沒底氣。
大掌櫃張德海瞧著一樓吵得越來越凶,歎了口氣,蹭到二樓。賬房門口的小奴阿泰聽他嘀咕了幾句,就弓著腰鑽進暖閣:“當家的,大掌櫃說再不讓嚴、菊二位老板上台,樓下那幫碎催就要掀桌子了。”
妙卿摩挲著水煙筒的鎏金鶴首,吐了個煙圈:“急什麼?讓護院拎兩個刺兒頭去胡同口醒醒神。”
“烏泱泱上百號人呐……”
原想著臘月裡發善心,倒招來群聒噪的麻雀。她手中的水煙筒往案上重重一擱,不耐道:“告訴張德海,再等三刻鐘。”
話音剛落,樓下忽地炸開一聲唱喏:
“福爺到——杜鵑閣開天門!”
“去傳話罷。”妙卿抿嘴笑出腮邊梨渦。
秦魯的米船泊著天津衛,全軾的醬缸醃透四九城,杜家的綢緞裹著八大胡同的鶯鶯燕燕,卻都不及福嶸的鹽引牽著北平城的命脈。百花院能力壓群芳奪得魁首,憑的便是這四把交椅從不錯時辰。尤其福大少這戲癡,四大名園裡被他捧紅的角兒不在少數,誰敢搶在他落座前開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