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擦亮,百花院就炸了窯。妙卿雖沒明著點卯,但誰不知道這樓裡的規矩比紫禁城的門釘子還要硬,杜鵑怎就犯那渾呢?現在全樓子都支棱著耳朵等福嶸來“盤道”,要是這位金主不護犢子,那百花院可就要折花了。
杜鵑見莊子回來,急忙問道:“怎樣?妙娘可有什麼話說?”
莊子搓著衣角嚅囁:“阿泰透的口風,說…說當家的要給夫人開條新路子,說軍爺們正缺會來事兒的紅簽子。”
這消息猶如五雷轟頂劈在杜鵑頭上,她踉蹌著跌坐在貴妃塌上,喃喃低語:“完了…完了…那地界兒,哪個不是囫圇個進去,零碎著出來……”
屋裡幾個丫頭秧子早嚇成霜打的鵪鶉,獨玉蓮梗著脖子遞茶碗:“夫人緩緩神,保不齊福爺……”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杜鵑就來氣:“去你媽的老娼婦!”反手就是個脆響,“若不是你這老貨亂出餿主意,姑奶奶能折在這陰溝裡?”
玉蓮腮幫子眼見著發麵似的腫起來,隨即顫巍巍的跪下不語。
杜鵑突然一嗓子哭開:“我這是造了哪門子孽啊!”抄起琉璃煙灰缸就要砸,“橫豎是要下黃泉,拉著你一同去得了。”
玉蓮見勢,打著滾躲到屏風後,影兒沫兒趕忙上前架住杜鵑胳膊:“夫人,使不得呀!使不得呀!這勞什子掄下去得開瓢兒!”
莊子奪過凶器,假模假式寬慰著:“我的活祖宗,跟這老梆子置啥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呀!”
擱往常,夫人們打殘、打死下人就是賠幾個銀元的事,雷司令的地盤,誰敢追究?且不說她們背後還有一位爺給撐著。眼看杜鵑要沉船,幾個下人這會倒擰成一股繩,互相照應起來了。
杜鵑挨個剜著這群反水的,譏笑道:“好好得很”
幾人雖低著頭,但沫兒和影兒兩人並肩站著,把杜鵑前路給堵得死死的,莊子也把煙灰缸揣口袋裡頭。
杜鵑氣得一甩袖,進了內室。
過了許久,再出來時,手裡攥著兩封信箋,連帶著絹帕包的幾塊袁大頭往莊子跟前遞:“勞駕再跑趟兒。”
見莊子往後縮,杜鵑聲音都打著顫,近乎哀求:“念往日不曾刻薄過的份上,再幫一回,若還能留下,今日之事,定不追究,成麼?”
在這樓裡,除薔薇外,就數杜鵑性子最溫和,對奴仆們向來是賞多責少,她這麼一整,莊子臊得耳根通紅,接過信卻推回銀元:“夫人吩咐就是。”
“先去福宅遞帖子,見不著就奔陸府。”杜鵑硬把銀元塞他兜裡,“要都撲了空,掌燈前務必回來,我再另想法子。”
待莊子離去後,杜鵑轉頭對剩下幾個下人溫聲道:“這兒沒你們事了,都歇去吧。”
見杜鵑這樣,她們心裡也不好受,同是苦命人,心腸哪能說硬就硬得起來?玉蓮腫著臉嘟囔:“老奴給姑娘拾掇香湯吧晚上…不管是哪位爺過來,夫人也得有個好精神應對不是!”
杜鵑微微點頭。
影兒和沫兒一個去挑衣裳,一個去後院采雪水,給杜鵑泡茶。
伏在門外聽了好一會牆根的阿泰輕手輕腳離去。
賬房裡,妙卿正撥弄著算盤珠子,“劈裡啪啦”地算著花賬,聽見阿泰進門,眼皮也沒抬:“那蹄子憋的什麼屁?”
“正滿世界搬救兵呢。”阿泰壓著嗓子:“薔薇閣那位倒是沉得住氣”
“先甭管那個閒篇兒。”妙卿合了賬本,接過小丫頭的熱手巾擦了把手:“醬糖鹿筋給司令煨著沒?”
紅梅小聲回著:“燉是燉好了,可…可司令剛讓人來回話,說今晚不在樓裡用飯。”
見妙卿臉色頓時不佳,阿泰忙接話,“是廣陵樓的陳喜擺了局宴請。”
妙卿滿臉不悅地把手巾摔進銅盆裡。
雷司令八房姨太就數她最得寵,平日裡連大房都敢甩臉子。司令部的兵,除大夫人外,也就隻尊稱她為司令夫人。
另一頭的莊子揣著信先到的福家大宅,問了門房得知福嶸去了鹽棚。急急腳趕到鹽棚時,又從幾個扛大包的嘴裡得知福嶸已經離開了好一陣子。眼瞧日頭就要往西偏,他又撒丫子往陸府顛去。
來到陸府門口,他問門房家丁:“小哥,陸爺今個兒在府上麼?”
門房揣著手打量他,見其衣衫布料一般,不像高門大院出來的家奴,但也不至於太差,便問:“哪廟來的神仙?報個號,何事找我家老爺?”
莊子從口袋摸出三個大子兒,笑口盈盈遞去:“我家主子有很要緊的事找,勞您駕給傳個話。”
門房掂了掂那幾枚銅子冷笑:“家門也不報,小爺閒著給你跑斷腿?!”莊子又添兩枚:“勞您駕,幫幫忙。”那人這才甩了甩著袖子往裡晃。
莊子衝他背影啐道:“狗仗人勢的玩意兒!擱我們樓裡,你這樣的連墊腳磚都算不上!雜碎!”
過了片刻,門房帶著他穿堂過院。膳廳裡陸必安正跟幾個哥們喝著。莊子認得這些都是三樓撒銀子的主兒,躬身道:“陸爺安。”
陸必安跟旁人碰了個響杯,半晌才斜著眼瞧莊子:“告訴那娘們,爺得空自會去聽曲兒。”隨即從兜裡掏出幾枚銅錢往他腳邊砸去:“拿去打牙祭,沒事就回吧。”
莊子後槽牙咬得咯吱響,這幾個銅板在百花院連壺高沫都買不著,彎腰撿都嫌累,他挺直腰板:“夫人讓遞個萬字貼,求爺給個準話。”
頓時惹得滿座哄笑。陸必安臉上掛不住了,酒糟鼻泛著油光:“喲嗬,百花院的龜爪子倒是硬氣!”
四九城的爺們兒茶餘飯後都傳著段趣言——沒攥過錢龍頭的爺,甭想摘百花樓的紅帳子。這話頭專指二樓那幾間金絲籠,尋常闊佬砸乾錢袋也邁不進那門檻。
陸必安今兒特意讓莊子進府,本是想在哥們跟前亮腕子,誰承想這沒毛的鵪鶉竟敢當眾撅他麵兒。
他轉著翡翠扳指,吊梢眼把莊子剜了個透:“招子不亮的玩意兒!沒見爺正擺龍門陣?什麼花頭貼,值當火燒屁股地送?扯開嗓子給爺們兒念念!”
莊子把信遞去:“陸爺,還是您自個看吧,小的識不得幾個螞蟻腳,恐念不全。”
陸必安伸手指了指靠門邊的家丁:“辛平!給爺亮亮你的燈影子。”
此話一出,不單是莊子,桌上那幾人都愣了——讓門房念窯姐兒的信,這可比當眾扒人褲腰帶還醃臢。
莊子指節泛白攥住信角,後槽牙咬得死緊,腮幫子都鼓出兩道棱角:“既然這樣,那小的還是不礙陸爺的歡喜局了,就先回了。”
陸必安又豈是那麼好說話的人,他怒摔杯盞,大喝道:“下九流的玩意兒,我陸府豈是你一個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衝一旁的‘虎背熊腰‘一努嘴:“給爺按下!”
倆家丁鐵鉗似的手扣住莊子琵琶骨,辛平奪信時,幾乎要把莊子的指骨掰斷。
陸必安往八仙椅上一靠,眼剜著莊子,抬手指著辛平,譏笑道:“念!漏一個字,爺把你舌頭拔下來喂護城河的王八!”
“陸爺,見信如麵——”辛平磕巴聲像鈍刀拉肉般。
在坐幾人都知杜鵑是福嶸的外室,陸必安這兩天是作大死了?!誰要陪他鬨!!!
幾人互打眼色,絡腮胡的先抄起桌邊的文明棍:“巧了!突然想起我家三姨太今日貌似要臨盤。”
穿灰緞馬褂的胖子突然捂著肚子叫喊道:“哎喲喂,怕是要瀉肚子了。”
穿英式西裝那個臨時臨急啥借口也沒想到,隻起身衝陸必安作了個歪歪扭扭的揖:“改日請您到寒舍吃刀削麵。”說罷眾人你推我搡的往外湧,擋風門簾瞬時被掀得劈啪作響。
眾人走後,陸必安臉上紅白翻湧似開了染坊,掄起滾著白煙的銅火鍋就往莊子背上砸:“媽了個巴子!爺今兒就給你開光。”
莊子最後是被丟出陸府大門的,雖是煙花柳巷的奴仆,但也從未受過這等屈辱,他拍了拍衣裳的灰,撿起信件,擦著淚,一瘸一拐地往百花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