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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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鹽務,福嶸回到府中已接近傍晚,正要邁進大門,突然一陣尖銳的喇叭聲從身後傳來。他回頭,隻見一輛軍綠色吉普車緩緩停下,吳韜從車內探出身子,嘴上咧著笑,“我夠意思不,一回來,家門都沒進,就來尋你喝酒!”

福嶸嘴角上揚,笑聲應下:“你不來,我也正想去找你。”

暮色漫過胡同口時,吉普已抵達廣陵樓。

廣陵樓自百花院昨夜那場盛宴的衝擊,今日冷清了許多,大廳上稀稀疏疏的沒坐幾人,包廂更是全都空著。

吳韜見到這樣的光景,不免好奇起來:“廣陵樓今日怎麼啦?連個門奴都看不著。”

福嶸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告訴他,沒了!真真是沒了!要命便來取!”王萬福正對著一個穿著警衛服的人在低吼。聽到身後有人說話,轉過頭那一刻,差點沒去跪迎。他已經好些個日子,沒見到這些熟悉的臉孔了。

旁邊的巡警順著王萬福的目光看去,頓時噤聲,走時還不忘給吳韜行了個軍禮。

吳韜睨他一眼,頷首示意,又看向王萬福,側頭對福嶸笑道:“這兩人定是有什麼不軌勾當,改日得空,得敲一敲。”

王萬福趕忙趨步上前,連番寒暄,親自引二人到天字號廂房。

坐落後,點過酒菜,吳韜揮退跑堂,隻留自家副官與小六在側侍奉。

這兩人都是心腹,吳韜說起話來也不用避諱,從軍裝內袋摸出張皺巴巴的電報紙,麵容略帶疲憊地歎了一口氣,:“山東急電,整營的弟兄拿香灰敷燒傷。”

每逢見他這副神情,便是尋由頭來要錢來了。

福嶸問:“你又想讓我做什麼?”

吳韜訕訕一笑,抿了口酒:“英國佬卡著磺胺漲價,有批藥得從香港走黑船。”見福嶸不接話,便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這藥一百銀元一支,眼下有五百支現貨,你說該拿多少支合適?”

福嶸談笑間夾起一粒花生米嚼著,反問:“你覺得呢?”

吳韜也拈了粒花生拋入口中,故意不看福嶸,硬著頭皮說:“磺胺如今難尋得很,一百銀元一支說貴也不貴,依我看,能儘數拿下最好。”

福嶸擱下了筷子,純屬好奇:“你當真窮得連幾萬元都拿不出?”他知道他窮,但不知道有多窮。

“就我那點微薄薪餉,連喝小酒都不夠,哪還有餘錢?再說,我也算得是為數不多的清官了。”說著便傾身給福嶸斟酒。

“少來這套。”福嶸笑著,仍是飲了那杯酒。

吳韜見他表情略略鬆動,順勢把腿撂到桌麵,笑著說“我是真沒錢,你瞧,窮得連鞋油都買不起。”

福嶸望著他鞋頭那抹土黃,臉色都變了:“你這是踩糞…了?”

吳韜笑得流裡流氣,把腿拿開:“什麼屎,泥巴。”

小六見狀立馬提著銅壺上前,滾水潑在適才擱腳的桌沿,蒸騰的水霧裹著龍井香漫開。又拿來桌布,用力一頓擦拭,末了還從口袋裡掏出乾淨手絹仔細擦拭。仍覺不妥,又讓跑堂將酒菜儘數撤下,重新換上一輪。

吳韜直勾勾看著小六一氣嗬成的動作,雙手交握在胸前,評價道:“你主仆二人,也是有趣得緊。”

福嶸懶得理他。

吳韜又為他斟滿酒杯:“那英國佬在香港不會留太久……”

福嶸瞟了眼酒杯,“行,明日我便著人去辦。”

吳韜忙擺手:“這個英國佬很謹慎,我打算親自走一趟!”

福嶸用銀筷撥了撥碗裡涼透的桂花魚,冷不丁來了一句:“我看這批磺胺不是發往山東的吧!”

空氣驟然凝固。

良久,福嶸從小六手中接過一張舊報紙,置於桌麵。

吳韜拿起那份《益世報》一目十行:“這份報我怎麼沒看過?你給壓下來了?”

福嶸淡淡應了聲,隨即又說:“今日才得到消息,人在四川。”

“你要我幫你把鹽拿回來?”

福嶸搖頭,“那麼大一艘貨,市麵上沒流通,大概率是走黑路到了洋人手裡頭。”他頓了頓又說,“聽聞發往灤州那批物資一直在查…”他說半句留半句。

吳韜忽然嗤笑:“也好,正缺幾個墊背的,他們死得也算不冤!待我從香港回來,整理好‘證據’,便一鍋端了。”

隨即兩人便不再逃這個話題,轉而聊起些輕鬆的趣事,酒過幾巡,不知不覺間夜已深沉。

車子停在福宅門前,福嶸鄭重拍了拍吳韜的肩膀:“萬事當心,趙東來那邊,你大約也有耳聞。”

吳韜臉上泛著酒後的紅暈,敷衍地擺擺手,一副萬事都不入他眼的模樣,隨後靠向椅背,車子緩緩駛離福宅。

城內賑災事宜前頭一切順利,隻是十日後,小六來到書房稟福嶸:“少爺,負責粥棚采購的秦漢之著人來說,說錢銀短缺,問是否要提前中斷賑災?”

嶸垂眸翻閱著賬本,麵上並無波瀾,直至把帳本看完,才起身說:“去瞧瞧。”

寒風卷著雪粒子往人脖頸裡鑽,福嶸立在德勝門城前,看著蜿蜒幾裡的災民像凍僵的蚯蚓貼在城牆根。有個裹著破棉襖的婦人正把雪團塞進嬰孩嘴裡,那孩子嘬了兩口,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來。

“少爺,這是剛和夥夫要來的饅頭。”小六捧著食盒的手在抖,掀開蓋子時,兩個拳頭大的饅頭滾落在雪地上,竟似紙團般彈起,立時便有幾個饑民撲上來瘋搶。

小六緊接著又說:“剛開車巡了一圈,無一不是清湯寡水,粒米不見,有幾處粥棚連饅頭都沒有發放。”

“讓秦漢之帶上經手的賬本來見我。”福嶸掏出懷表看了看時辰,表鏈上的翡翠墜子映得他眉眼森寒,“把幾家的主事也一並請來。”

殘陽將古柏的影子扯得細長時,福嶸已在臨時搭就的竹棚內落座,一遝賬簿堆得滿桌都是。他隨手抽出一本翻檢,突然開口:“昨日東便門施粥多少桶?”

“六、六十桶”

“前年安民局撥了六萬斤賑災糧,接濟一月還餘兩萬斤米麵鎖在豐台倉庫!”福嶸的眼神逐漸冰冷,“倒是我們五家自籌的五萬現洋,十日就見了底,餘下的米麵進了誰的肚子?”

秦漢之正要回話,就聽見腳步聲,他回頭一看,見是秦魯來了,忙堆笑道:“大侄子來得正好……”他眼角斜睨著福嶸,“福爺早前便交代過,饅頭需按二兩一個、人頭兩個發放,粥湯務必濃稠。周邊饑民與貧民聽了,才紛紛湧來。”

說罷一拍大腿:“饑民又需烤火取暖,單是供柴一日便要六七十捆,處處皆是銀錢開銷,每一個大子的去處都記在賬上,如今卻遭疑忌,當真是冤枉!”

一旁的全軾聽了,隻連連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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