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的算盤撥得“劈啪”響:“小的替秦掌櫃核計核計,便知有沒有冤枉了您。按每日二十處粥棚、每棚供五十屜算……”
秦魯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方才急著出門,裡衣外頭隻套了件呢大衣,此刻凍得直吸鼻子:“嶸哥,你就直接說結果,我這腦仁讓西北風吹成凍豆腐了。”
“回秦少爺的話,就算晝夜不停地蒸饅頭,煮粥,十日最多耗米:六百餘石、麵:四百餘石。”小六拿起賬本翻閱著:“但賬上記著支取米麵分彆三千多石。”
福嶸端起茶盞,吹開茶沫,這茶沏得太濃,他飲了一口便擱下。
秦漢之隻覺腦袋嗡嗡作響,先前隻顧著饑民數目難料,與老穆合計著克扣錢糧,賬麵做得乾淨,卻忘了蒸籠壓根趕不及。
杜天明用帕子遮住口鼻,姍姍來遲,方才路過廣安門,見饑民捧著碗對日照看,笑稱那粥是‘琉璃盞映菩提湯’。”說罷,抬起手在身上左拍右拍,帕子一刻都不敢離開口鼻。
秦魯頓時臉色鐵青,走至灶頭,拿鐵勺攪動著鍋底米湯。他舀起半勺晃了晃,米粒稀得能數清,“這他娘的叫粥?老子撒泡尿都比這稠!”說罷往地上一潑,粥水尚未落地便結成冰沙。後頭排隊的瘸腿老漢見狀,撲上前撿起冰沙上黏著的兩根黴爛菜葉,就著急地塞入口中,生怕慢一些便有人和他搶一般。
“一粒米合兩厘銀。”全軾碾開掌心結團的黴米粒,歎息:“六千石米麵摞起來足有一座正陽門高。”
當初秦魯拍著胸脯保證供的是江南新粳,再看全軾掌心的黴米,隻覺臉頰“啪啪”作痛。他剜著秦漢之,罵道:“一屜饅頭才用四斤麵,按你這老貨報的賬算,夠蒸到宣統複辟……”話未說完,忽然想到什麼,舌頭像打了個結地頓住,餘光掃了眼福嶸。
“大侄兒…大侄聽我解釋…”秦漢之撲通跪地。
話音末落,秦魯抄起米鬥就扣他頭上:“你這醃臢潑才!誰是你侄兒?快把老子的米吐出來。”他最煩這種八杆子打不著關係的窮親戚了。
沒一會,竹棚後頭已在行刑。杖責聲混著秦漢之的慘叫傳來,福嶸掏出懷表對準月光:“戌時三刻前,我要看到新糧進棚。”他聲音比冰棱還冷。
秦魯不情不願地應了聲,走時還不忘對著竹棚後頭大吼一聲:“脫了棉褲打!”
亥時的風將雪地裡的枯枝吹得“簌簌”響,新熬的粥桶泛著氤氳水汽,秦魯氣鼓鼓地衝著夥夫吼:“水米比例按軍糧例配,一升米配三瓢水,木勺給老子攪夠五十轉。”
米香隨著夥夫們地攪動不斷飄出,饑民隊伍漸漸騷動起來。有個抱孩子的婦人擠到棚前,懷裡的娃兒瘦得像脫毛貓崽。
秦魯舀了勺米湯就要喂。被福嶸用竹筷攔住:“米未開花,傷胃。”
婦人突然扯開衣襟,乾癟的乳房貼在娃兒的臉上:“咱們命賤,不打緊的,隻求一口熱食……一口便好……”
米湯滴落在嬰兒唇上,立燙出個水泡,孩子哇哇大哭。
福嶸解了大氅扔過去:“裹著孩子,半炷香後開鍋。”
第一屜饅頭,第一桶粥出鍋時,秦魯拿了個饅頭往地上一摔,雪地裡頓時嵌進個坑,隨即他又拿筷子往粥桶一拋,竹筷立在桶中央,紋絲不動,宛如一麵旗幟。他訕笑道:“嶸哥,你看這規格,成不!”
三更天的粥棚被火把照得透亮,饑民終於迎來了這個寒冬的第一頓飽餐。
秦魯為了將功補過,一直堅守在前線,晨光染紅城樓時,他掄勺掄到臂膀都發酸,這時有個老秀才顫巍巍地捧著碗,對著粥桶,吟誦道:“勺聲如雷,粒粒分明!”
“分明個卵!”秦魯一勺稠粥扣進他碗裡,“趕緊喝,彆在這酸文假醋的!”
這時他肩膀被人一拍,轉身就要罵,卻見著個燙著西洋卷發的姑娘對他甜甜一笑。
“秦哥哥!”
“嫣然,你怎的來了?”見她月白的呢子外套上沾著灶灰,秦魯用手肘搡了搡她,“這裡不安全,老汙糟多得很,去你嶸哥哥那。”說著鐵勺往西邊一指。
另一頭,秦漢之血淋淋地被綁在粥棚的木樁上,嘴裡頭發出“嗚嗚”低鳴。
這時一桶熱騰騰冒著氣泡的粥剛出鍋,福嶸轉頭對新夥夫說,“給他盛一碗。”
話音未落,一勺滾著泡的粥便撬進秦漢之嘴裡。他燙紅的舌頭在晨光下抽動,像條將死的魚。
“啊!!!”陶嫣然剛來,便被眼前一幕嚇得小臉瞬間失了血色。
福嶸側過身,自然而然地把人擋在身前,他扯下沾了粥漬的麂皮手套,掌心覆上她的眼,聲音放柔了幾分:“彆看。”
陶嫣然緊緊挨著他,身體仍微微發顫。他湊近她耳畔輕聲哄著:“去車裡坐著等我,一會送你回去!”
“嗯。”她帶著哭腔應著。
“往後米袋下鍋前要過三遍秤。”手套被福嶸隨手擲進柴火堆裡,淩厲的眼神掃過新管事,“再有貪墨者,差一兩米,卸一條腿。”
聲音不高,落在眾人耳中卻如重錘。
新管事抬手抹了把額上不知何時冒出的冷汗,腰彎得更低了,腳跟幾乎要貼到地麵,一路小碎步,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
汽車拐進東交民巷路段時,陶嫣然仍縮在後座絨毯裡,臉色發白,未發一言。福嶸瞥見她鬢邊珍珠發卡在顛簸中歪斜,伸手欲扶正,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珍珠,少女突然渾身一顫。
“彆!!”她猛地拍開他的手,聲調尖得破了音。待看清福嶸僵在半空的手掌,又慌忙抓住他袖口:“嶸哥哥我不是”話音未落,眼淚已砸在座椅上。
福嶸掏出帕子遞過去。陶嫣然似又想起什麼,忽而乾嘔起來,喉間發出幼貓般的嗚咽。他暗歎一聲,扳過少女單薄的肩頭,將人虛攬在臂彎:“閉眼,彆想。”
陶嫣然睫毛抖得像風中殘燭,卻乖順地把臉埋進他西裝前襟。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裡,她聽見心跳隔著三件套西裝傳來:平穩,冷硬,像永定門城樓上那口青銅鐘。
車在陶公館門前刹住時,福嶸胸前的領帶已皺成一團鹹菜。他正要抽身,袖扣卻被纖指勾住。陶嫣然仰起臉,哭紅的鼻尖幾乎蹭到他下巴:“嶸哥哥方才說晚些日子會來看我…這話,作數嗎?”
福嶸望著石壁上的琉璃燈,嘴唇輕啟:“會來。”
“二小姐!”老孫打開門迎了出來。福嶸順勢抽回手臂,虛扶少女腰際將人送進門:“回去讓廚子熬碗安神湯。”
返程時,雪下得更密了。後視鏡裡映出他眉心的褶皺。
福宅書房
福昌盛聽到聲音,從賬冊間抬頭:“沒出什麼大亂子吧?”
“人已處置過,其餘就是秦家的事了。”福嶸解開袖馬甲扣,落座,“管事和夥夫都換成了我們的人。”
福昌盛合上賬本,靠在椅背上,神色平淡:“你看著辦就行,本就是順手博個好名聲的事,不必太過勞神。”說著,他打開案上的錦盒:“定了下月十八的黃道吉日,這是陶家送來的妝奩禮單。”錦盒推到案邊。“你母親挑了翡翠頭麵,我倒覺西洋鑽石更襯二丫頭。”
西洋鐘在耳邊“嘀嘀嗒嗒”地響著,福嶸盯著自己映在窗紙上的影子出了神。
“嶸哥兒?”
“父親安排便是。”他伸手端起茶盞。
福昌盛的話混著茶香飄來:“成家後,也該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