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陶公館。
西洋座鐘敲響了十一下。陶沛德仍坐在沙發上,翻閱著報紙,半點要休息的念頭都沒有,手中的《益世報》頭版照片是位蒙麵青年高舉“抵製東洋貨”的標語,衣襟缺口處隱約可見一枚青玉平安扣——正是陶瑾琛及冠那年他親手給戴上的。
開門聲“哢嗒”一響。
“舍得死回來啦?”報紙重重拍在茶幾上,“今日工部局抓了十七個鬨事的,說是給積水潭那三船東洋軍械殉葬。”
陶瑾琛立在玄關處,一言不發。他西裝下擺還沾著暗紅血漬。左腕纏著紗布,那是昨天在天津衛玩‘貓捉老鼠’時被鐵圍欄刮傷的。
見兒子不出聲,陶沛德冷笑一聲,“自你妹妹出閣那日起,就不見了人影,這會子露頭,我猜你是回來參加那勞什子運動會!”
陶瑾琛神情微微動了一下,還是不吭聲。
老父親突然放緩了態度,手支在膝蓋上,拍了拍。語氣中透著幾分無奈:“琛哥兒,能不能跟爸爸透個底,這些年你都在外頭搗鼓些什麼?”
“爸,我不是小孩了,做事有分寸的…”
話未說完,老父親就激動起來,他起身撲過去,緊緊地拽著兒子衣領,“三天前,積水潭沉了三船東洋軍火,水警撈著個中彈的赤色分子!”
他劇烈地咳了起來:“我現在倒想問問,什麼時候到你?老陶家的香火到底還能不能續下去?”
“爸,您還記得教我臨《多寶塔碑》那年嗎?”他看向牆上裱的一副字「天下為公」,“當時您說,陶家的骨頭要像這狼毫,寧折不彎。”
陶沛德身形一晃,兒子…終是認了!
他鬆開手,忽然大笑,“我一直當自己養了個不成器的廢物,沒想到你膽子大到要去捅天。”
良久,他低喃道:“我寧願生了個沒脊梁骨的軟蛋,也不想哪天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爸,國勢艱危,大廈將傾。我既已置身其中,便再難回頭…您、您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吧。”
這是父子倆五年裡,第一次交心。
“東北商會今早發來訃告。”老人從一遝報紙裡,摸出封電報,“張理事的獨子被當成抗日分子處決,屍體吊在奉天城樓喂烏鴉。那孩子與你同歲,小時候還搶過你的棗泥酥。”
“昨日我去廣濟寺請願。”陶沛德在兒子坦白那一瞬仿佛就老了十歲,說幾句話中氣就開始不足,“大師問我求什麼?我說求菩薩、求菩薩把我兒的膽氣…劈一半給彆家的孩子…”
他捏著電報紙的手止不住地在抖,“太怯,太勇,都活不長!”
“爸,您知道南京的櫻花為何開得那麼豔嗎?樹下…都埋著屍首作化肥,我親眼所見…有個姑娘被刺刀挑破肚腸時,手裡還攥著課本書……”
父子倆都試圖說服對方,但彼此都不敢對視,太多的心酸、無奈、不得已……
“去睡吧,”陶沛德突然出聲打斷他,手掌撫平兒子衣領,“你媽媽知道你今天會回來,給你屋裡換了新被褥。”轉身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陶瑾琛伸手欲扶,被他撥開。
醜時的更鼓穿過雨幕時,陶瑾琛忽然聽見門窗外傳來敲擊聲,他在漆黑中快速摸索著枕下的勃朗寧。赤腳衝到門邊,卻發現門把鎖怎麼扭也擰不開,忽然意識到什麼,趕緊去開窗,發現窗戶同樣被封死了,他無力地呐喊:“爸,你要乾嘛?爸爸…”
回應他的隻有雨點聲和木板的敲擊聲。
次日,約定好的人群,一起在安定門前集合,其中有一百多碼頭工,舉著“三目洋行還我血汗錢”的粗麻橫幅、三百紡織女工舉著“山田紡織廠還我血汗錢”的橫幅。再者就是學生聯合會、及其他團體職工,加起來五百多人,分彆舉著“黑心洋行滾出北平城”“不誠商會滾出北平城”等多個橫幅。
遊行隊伍按原定計劃,被拖欠工資的碼頭工、紡織工行在前頭,學生夾在隊伍中間,其他團體職工墊底,隊伍浩浩蕩蕩從安定門出發,經東長安街、東四牌樓,最後進入鐵獅子胡同口,停在巡警廳門前請願,希望廳長能出麵給東洋商會施壓。
第一日,衛隊長黃龍借口廳長有事外出了,隊伍隻好沿街遊行。
第二日,隊伍經昨天的穿街走巷,吸納了不少熱血人士加入,從幾百人的隊伍迅速擴張至兩千人,再次逼近巡警廳門口。黃龍又以不同借口把人打發走了。
到第三日時,隊伍不知不覺發展到五千多人,再次來到巡警廳門前。由於人數太多,把黃龍給嚇到了,他立馬安排衛兵舉刺刀抵住最前排,大喝道:“退後!廳長在開重要會議!”
“開他祖宗十八代的會!”扛包工趙大膀掏出按滿紅手印的訴狀,“我們來三天了,天天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讓廳長立馬出來,為我們主持公道。”
人群裡忽然炸開一聲哭嚎:“青天大老爺給條活路哇!”
趙東來見遊行者太多,黃龍又搪塞不過去,一時也慌了,立馬召開緊急會議應對。
副廳長攥著東洋懷表在屏風後打轉,警備隊長猛嘬煙卷發愁:“憲兵隊說東洋軍抗議了,讓咱們半小時清場,明日不能再讓遊行。”
窗外聲浪突然拔高,“趙廳長,出來給我們伸張正義!”
幾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無應對之策。最後副廳長拍板,從側門離去,至於隊伍不遣散,也不麵對,讓他們自己鬨到沒意思,就自動解散。
這時福嶸的車被堵在東四牌樓已經半個多小時,小六下車去打聽消息再次回車上時,又過了大半個小時,他轉頭對福嶸說:“少爺,前邊是被東洋商會拖欠工錢的遊行隊伍。”
福嶸蹙眉,“這麼多?”
“哪能呀?估摸好幾千人呢,我都看不到隊伍的儘頭,沿街問過去,說是去請廳長出麵主持公道,第一天,沒請來人,第二天也沒請來人,這不就第三天了嘛,湊熱鬨的就越聚越多了。”
蘇小喬扒著車窗,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她八卦的心早就跟著遊行隊伍走了。
福嶸兩指拈著她衣領:“坐好,外頭人多,一會把你擠下去。”
“悶嘛,堵一上午了。”她滿是不耐煩的扭著身子。
福嶸拿出手帕,給她擦著額角,吩咐小六,“去陳五那把棋盤拿過來。”
“欸!”小六應了一聲,便往後麵那輛車走去,他敲了敲後車窗, “五叔,勞您駕把那白玉象棋找出來。”
正在翻看賬本的陳五聽到聲音,便在蘇小喬的一堆行李裡翻找,貼身衣物不在這車裡,他找起來,也不用太顧忌。翻了好一會,才在角落處,翻出個手提皮箱遞了過去。
一開始福嶸還會讓她兩三個子,後來發現此人棋品十分差,冷眼看她偷棋,悔棋,耍賴,後來乾脆半子都不讓,三兩下就殺她一盤,從她首飾盒裡拿走一件又一件。
沒一會,蘇小喬的大匣子空了一半,她急得快哭出來了:“這不算,不算…”說著手就要去拿棋。對麵竹扇一轉,敲打在她通紅的手背上:“將!”
她徹底毛了,棋子一推,“不玩啦!沒你這麼欺負人的!”
“成,聽你的。”福嶸順手就把贏來的首飾匣子往小六懷裡一塞。
蘇小喬眼睜睜看著寶貝被收走,腮幫子鼓得像隻氣蛤蟆。她瞪了福嶸一眼,見他撚著顆白玉卒子把玩,絲毫沒有還回來的意思,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又頂了上來。她咬著唇,一聲不吭,彎腰把滾落在車墊的棋子一顆顆撿回來,劈裡啪啦地重新碼在棋盤上。
“再來!”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的遊行隊見廳長遲遲不出來,人群開始騷動,推擠著向前湧去。
“退後!再上前開槍了!”衛兵們緊張地用刺刀和槍托抵擋著人潮,黃龍的厲聲警告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
就在這時——
“砰!砰!”
尖銳的巨響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空氣!不知是衛兵走火,還是人群裡有人開槍,抑或是警告的流彈……恐慌像野火瞬間燎原!
“快跑呀!殺人啦!"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哭喊聲、尖叫聲、怒罵聲亂作一團。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互相推擠,都想第一時間離開現場,學徒工被撞翻在地,消防水缸轟然傾倒,斷腿老人被卷進人潮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