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1 / 1)

推荐阅读:

忽聽簾外傳來老者蒼勁有力的嗓音,“至陰穴在足小趾外側甲角旁。”這聲音如定海神針般,鎮住了蘇小喬發顫的心尖。

銀針再次刺入時,穩婆突然拔高嗓音:“轉了、轉了,胎位正了。”穩婆麻溜地上前托住產婦後腰,掌心順著胎兒轉動的勢頭往下輕推——半歇間,便聽見嬰兒啼哭聲在房內炸響。蘇小喬頓時癱坐在地,淚水混著汗水黏住垂下的碎發。

晚間,光陸大戲院的穹頂吊燈熄滅時,膠片轉動的“嗒嗒”聲裡,《緞麵人生》投在銀幕上,龍芷柔眼尾的朱砂痣像滴在光影裡的血。

“福老板好手段。”霍馬斯拄著銀杖踏進影院,鏡片後的目光掃過前排坐滿的白大褂,“借西醫的刀,斬自己的棘。”

福嶸轉身,恰好看見蘇小喬站在側門的暗影處,青布醫袍領口處正彆著枚“杏林”領針——是他特意讓銀匠將鶴首雕成振翅狀,願她羽破長空。

“霍老難道不知,”他指尖虛指對方胸前的“光影藝術”徽章,“西醫最信“實證”二字?”

銀幕上忽然響起驚呼,第一格膠片躍上幕布——龍芷柔飾演的村姑正轉著繡繃,在素緞上碾出遒勁的針腳,浸著汗漬的經緯裡,藏著綢緞莊的第一幅藍圖。

霍馬斯的臉色在明滅的光線裡變幻。

福嶸湊近他耳邊:“你壓箱底的老膠卷早該同那些舊把戲一起爛在顯影池底了。我也回你一句話,再胡亂蹦躂——當心新世紀的風刮過片門時,把你那半副老骨頭攪得渣都不剩!”

說罷,便不再理會他,走到側門時,發現角落處早已空蕩蕩。

空氣裡浮著半縷將散未散的藥香,川芎尾調纏著艾草的苦——這氣味在影院本不該有的,硬要說的話,倒像蘇小喬藏在暗處、不敢聲張的愛意。

民國十九年小雪

威士忌與雪茄的腹香彌漫在整個禮查飯店的宴會廳。福嶸握著一張靛藍色的請柬,指腹摩挲著刻著米字紋暗記的“亞聯亞貿易公司周年酒會”燙銀字樣。

“恭賀福先生!”拄銀柄手杖的英國男人吐著一口生硬的中文走近,“貴公司的有聲電影,讓上海灘所有放膠片的人夜裡睡不著覺!”

“卡文迪先生的碼頭才是功臣。”福嶸晃了晃請柬,“膠片能及時抵滬,全靠您的“亞瑟號”繞道香港。”

卡文迪坐下時,抖開《晶報》,頭版“嶸光影業新戲《殘燈燼》”的標題用紅筆圈得醒目,“福老板新戲——燈油熬儘的女人,聽起來比刺繡更有趣!”

福嶸挑眉:“卡文迪先生對劇本也有研究?”

“我隻對能鎖進保險櫃的東西感興趣。”卡文迪忽然壓低聲音,“亞聯亞不想開影視公司,”他用生硬的中文挑重點,“但想唱段中國戲!”

福嶸涼涼的看著他。

“生意人不談虛的。”卡文迪從秘書手裡接過分潤表,指尖劃過“嶸德貿易醫療器械分銷”條目:“原本五成的抽成——”他用鋼筆圈住“30”,“現在收三成,換嶸光影業三成股份。”

見福嶸沒出聲,卡文迪又說:“以後嶸光的器材,都走亞瑟號。”他指了指窗外的米字旗,“法租界的查扣單——”做了個撕紙的手勢,“會在路上‘弄丟’。”

福嶸抽出鋼筆敲了敲分潤表上的亞瑟號:“成交可以。”他抬眼直視卡文迪,“但船頭得掛上我的‘嶸’字旗。”

卡文迪的手杖在地麵頓了半拍,鏡片後的藍眼睛閃過微光:“比亞聯亞,”他豎起兩根手指比在胸前,“低半寸!”

福嶸抬眼時眉峰微挑:“卡文迪先生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手中的鋼筆往桌上一擱。

“旗杆等高”的墨跡還未乾——這場以旗子高度為價碼的交易,已在掌紋相握間塵埃落定。

留聲機換了首《毛毛雨》時,福嶸抬眼看見對桌的龍芷柔挽著個穿褐色華絲葛長衫的男人走過來,她冷冽的眼尾彎出甜笑:“福老板,介紹下,這是家兄龍梟。”

龍梟伸手時,手腕處露出半個豹頭刺青,指節粗糲如老船木:“早聽說福老板筆尖能化銀,今日可算見著活財神了。”

福嶸虛虛握了握,“龍老大客氣,港九碼頭的風,早把您的名號吹到黃浦江了。”

龍梟傾身,雪茄味混著海鹽氣息撲來,“方才在鄰桌瞧見福老板的氣魄——”他豎起拇指恭維著,“一麵旗子便為我們華商爭出個體麵。”忽然壓低聲音,“鄙人在港九有批銅器,不知能否搭趟“亞瑟號”的順風船……”說著,身體又往前傾了一些,“木箱貼您的嶸字封條,外頭再套層亞聯亞的防水布。”

福嶸指尖敲了敲桌麵:“亞瑟號的艙位,隻裝電影器材。”

“運費按膠片的雙倍算,” 龍梟摸出張“貳萬圓”的彙豐本票,“您新掛的旗子,總不能隻護著幾卷膠片吧?”

福嶸瞥了眼不遠處正在與買辦碰杯的卡文迪,想到他剛才在胸前比劃“低半寸”的手勢。忽然低聲一笑,接過本票。在文件袋裡抽出幾張艙單模板,添了行小字:「嶸光影業道具,易碎免檢。」

龍芷柔看福嶸和哥哥談完了合作,便挨著福嶸坐下,旗袍開衩滑上寸許,小腿蹭了蹭他西裝褲管:“福老板,我想演《殘燈燼》的沉縈。”她拿出預先準備好的戲本,指尖劃過封麵,冷冽的眼尾竟凝出幾分哀婉,“那個落難時連簪子都要典的前朝官家女,眼尾該有顆淚痣不是?”

福嶸調整了下坐姿,垂眸望著戲本上沉縈的畫像——是他照著蘇小喬三分模樣描的。鋼筆在指間轉了半圈,輕輕的吐出幾個字:“你不合適!沉縈是要浸過苦茶的骨頭!”他抽出張空白稿紙,龍飛鳳舞寫下《胭脂刀》三個字,“倒是有個新本子,女當家劫法場救丈夫,更適配你。”

龍梟忽然笑出聲,從長衫內袋掏出張緬甸翡翠原石的清單“啪”地拍在戲本上:“舍妹就這點執念,非要演個哭斷腸的角色。”指腹碾過清單上“三箱原石”的墨字,“您就當給這些石頭找個戲台子,總好過埋在港口的地窖裡。”

福嶸將稿紙對折,連同那“貳萬圓”本票,往回一推:“龍老大的翡翠要亮相,我的戲更要聽喝彩。”

龍梟怔了一下,隨即朗笑道:“芷柔的刀光,確實比淚珠子要亮眼!”他將本票推回福嶸跟前:“您的旗子能飄多久,我的貨就能在黃浦江走多久!”

福嶸拿起桌上的香檳:“那就借龍老大的煞氣,鎮一鎮英國人的黴運。”

適時,卡文迪的酒杯隔空舉來,他笑著仰頸飲儘。留聲機裡“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吹個不定”的旋律在宴廳裡縈繞不去。他側頭看向窗外,米字旗倒在江麵,暈染成模糊的影——這份用三成利益換來的免檢合同,恰似一柄開山斧,無意間為他鑿出一條秘境小道。

留聲機放到最後一支舞曲時,有個穿補丁褂子的小女孩突然擠到福嶸桌旁,踮腳把竹籃舉到他麵前,看著一旁的龍芷柔說:“先生買枝花吧!紅玫瑰,送漂亮小姐的。”

龍芷柔夾著香煙的手在半空頓了頓,眼尾餘光掃過福嶸。

“哪來的野丫頭?”侍應生伸手要拽人,白手套剛碰到小女孩胳膊,她就往福嶸膝頭一躲,辮梢的頭繩甩到他西褲上:“神父說,玫瑰開得最紅時,心意最真。”

侍應生正把人往外拖時,福嶸突然開口,“給我一朵。”隨手給她拋去一個銀元。

小女孩慌忙從籃裡抽出朵開得最盛的玫瑰,塞進福嶸掌心時仰頭一笑:“玫瑰像紅燈籠一樣,送給喜歡的人,心就亮堂啦!”

龍芷柔指尖微蜷,眼波亮起的瞬間又不著痕跡地斂去:“福老板這花買得蹊蹺,野丫頭的話也信。”

福嶸笑而不語,將玫瑰往西裝內袋一彆。

宴會散場時,法租界的路燈已次第亮起。福嶸站在霞飛路小洋樓前,內袋裡的玫瑰早沒了燈火下的豔麗,花瓣卻還倔強地蜷著。二樓燈光透過紗窗,將蘇小喬的剪影投在窗簾上。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