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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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善堂。

銅藥戥“哢嗒”輕響,陳德善煙袋鍋敲在蘇小喬手背上:“二錢朱砂稱出三錢半!過錢即毒,你是要給人催魂?”

朱砂從戥盤滑落,蘇小喬盯著偏移的刻度線顫聲:“是弟子眼眩。”

“眩?”煙袋鍋敲在百子櫃上,“華佗刮骨療毒時是不是要喊眩?這劑量下去,”老大夫枯指撚起朱砂,“今夜德善堂就要變義莊!彆在這裡礙眼,滾去後院分藥材。”

頭兩日蘇小喬不過是隨意翻了兩頁《本草圖譜》,便能將草木根葉的形色紋路刻進心裡。連分慣藥材的三德都驚歎她生了雙“照妖鏡”似的眼睛。偏昨夜貪看《千金方》到破曉,此刻烈日高懸,曬得她意識混沌遊離。眼睛盯著竹篩裡的藥材,逐漸失焦,雙手機械地分揀著,指尖在蒼術和白芷間來回遊走,竟將二者胡亂混在了一起。

身後忽然傳來老者斥責的聲音:“九歲藥童都比你眼明心亮!”陳德善手指點在圖譜上,“葉脈五縱為白芷,七縱為蒼術!看著都能分錯。”

暮色漫過藥廊時,野貓從蘇小喬肩頭的紫檀匣跳過,匣子猛然傾斜。百年赤靈芝如殘星碎在青磚地上。行在後頭搬藥的三德驚呼炸響:“這是馬家少爺預定的救命藥!”

蘇小喬滿臉驚慌地擺著手,嘴裡重複著:“不、不…”不什麼她也說不出,靈芝確實是從她手裡摔的。

三德叫來陳德善時,隻見老大夫臉色陰沉:“此物生於雁蕩絕壁一百多載,經百餘年露水滋養,才凝成玉髓紋。”

“弟子願賠。”

老大夫拾起半片殘芝屑,“你當藥性是用袁大頭砸出來的?”他忽地瞥見蘇小喬腕間赤金鐲子,冷笑道:“金絲雀就該蹲籠唱曲,學什麼人碰藥秤?”

秋風卷著藥香滲入蘇小喬的骨髓,她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洇濕了出門時精心描繪的妝容,如同她此刻的尊嚴,破敗且狼狽。

“撿起來,鎖進頂層櫃,彆讓晦氣衝了藥性。”陳德善吩咐完三德,便甩袖離去。

另一邊的嶸光影業影棚裡,龍芷柔的旗袍開衩掃過牆角所剩無幾的全色膠片箱,箱角“柯達”牌的火漆印在煤油燈下泛著暗紅。

“霍馬斯買通了十六鋪的引水員。”她將工部局的紅頭文件拍在桌案上,指甲劃過“消防隱患”四字,“美利堅的貨船在吳淞口漂了一天,再不泊岸,膠片要接不上了。”

福嶸指節扣在文件上:“龍小姐可還記得,上周你和喬治一起譯的《船舶檢疫條例》?”

女人眼尾微挑,:“你早把碼頭租約簽到了英租界?”

“不然為何讓你陪卡文迪打三晚橋牌?”他起身踢了踢腳邊的膠片箱:“霍馬斯以為扣住船就能卡死《緞麵人生》?”他眼尾漫出三分戲耍:“上個月從維多利亞港走的貨,此刻正在聖心堂地窖裡聽聖歌呢。”

“那工部局的封條,是哄他玩的?”

福嶸忽然將食指豎在唇前,笑紋在嘴角尚未成型便凝成霜色。

夜間,蘇小喬跪坐在地毯上分揀藥材,絲綢睡衣下的膝蓋紅腫發紫。福嶸推門而入,威士忌混著古龍香漫進房間,他把人提溜起來,看她吃痛的模樣,翻起她袖口——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淤青。

“何苦這樣糟踐自己?”他眉頭深鎖,“要胭脂鋪還是綢緞莊?不能掛你名?”

她咬著嘴唇搖頭:“炮製藥材總要吃點苦。”眼淚卻砸在他手背上。

福嶸將人攬進懷裡:“南京路新開的西洋珠寶行,盤下給你玩,不學了好不好?”

她揪緊手中的《本草圖譜》,“讓我自己做一回主成嗎?”

“蘇小喬。”他第一次喚她全名,“你要什麼?但凡開口,天亮前都能給你送來!”

沉默漫過西洋座鐘的滴答聲,他忽然語氣轉冷,“明日就叫人拆了德善堂。”

“不要!”她猛然抬頭,額角撞上他下頜,“我……”她彆過臉,“想站在德善堂匾額下…讓人瞧見光裡還有我這一粒塵埃。”

“這般自苦,值得嗎?跟法蘭西畫師學繪肖像,跟英吉利琴師學譜曲,不比泡在藥渣裡體麵?”

“比不得…”她喉間發苦,淚珠懸在下頜將落未落,終是不成句。

福嶸忽然傾身,將人打橫抱到沙發上,指尖懸在她膝上半寸:“疼嗎?”

“不疼…真的不疼…”皮肉的疼,怎比得上心裡紮著的針——若不能堂堂正正站在光裡,這輩子都隻能做見不得光的籠中雀,連和他並肩看場電影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西洋座鐘“鐺”地敲響十二下。“三個月,”福嶸站起身,“ 若通過不了理論知識考核,便乖乖去學畫畫。”

秋風掀起蕾絲窗簾時,銀魅引擎聲碾碎了夜色,蘇小喬蜷縮在沙發上,輕輕摩挲著膝蓋上未乾的藥膏,像極了他眼裡克製的光,明明近在咫尺,卻隔著一整個渾濁的世道。

兩月後。

嶸光影業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撞開,小六渾身水濕地衝進來,懷裡的油紙包滴著水:“少爺,霍家的人在碼頭撒傳單,說咱們的膠片有細菌……”

福嶸接過浸透的傳單,“東洋毒劑”四個墨字在水痕裡暈成墨團。龍芷柔湊過來,指甲劃過“勾結東洋黑商”的字體,忽然低咒:“好醃臢的手段。”

他盯著傳單上模糊的油墨,轉身抓起一旁的德律風,撥號聲在靜謐的辦公室格外刺耳:“接《申報》廣告部……對,整版,明晨頭版。”唇角勾起冷弧,“標題就叫——《嶸光影業邀滬上西醫共驗膠片》。”

德善堂的銅門環被砸得震天響時,陳德善正坐在後院搖椅裡發怔——租界霍亂橫行,所有醫師都被巡警廳強征。三德守著咕嘟冒泡的藥吊子,蘇小喬縮在角落,用銀針在冬瓜皮上畫任脈圖。

“陳聖手!我家少奶奶橫胎見紅!”管家大氣都喘不順,“您老快隨我來!"

陳德善看了一眼九歲藥童,再瞥了眼那丫頭,帶去打下手,總比留在醫館糟踐藥材強。他煙袋鍋幾乎戳穿冬瓜皮:“去裝艾絨!”見蘇小喬發愣,暴喝炸響,“愣著作甚?還不去?”

馮家雕花床幔浸透了血汗,馮老太拄拐攔門,“混賬!我馮家兒媳豈容男人窺看!”

陳德善氣性上來,欲要甩袖離去,忽聽房內“啊”一聲傳出孕婦淒厲嘶吼。穩婆舉著血手推門而出,“不好啦,胎頭卡死兩個時辰!再不正位要出人命!”

醫者仁心,他終是駐足腳步,“老朽隔帳指點穩婆。”

屋內又過了半個時辰,穩婆血手突然拽住蘇小喬:“老婆子弄了八回!你來!”

“我…”蘇小喬躍躍欲試但又心頭驚慌,嘴裡卻不聽使喚的蹦出一連串話語:“師父,我昨夜按《針灸大成》試過轉胎術的穴位……”

“住口!”陳大夫的煙袋鍋砸在紅木屏風截斷,“你當人命是冬瓜?”

不等陳德善反應過來,蘇小喬已經被穩婆拖至帳簾內,“姑娘,你快快瞧瞧馮家娘子…人怕是不行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被拉來墊背的蘇小喬,麻溜地戴上羊腸手套,抖著手,手心早被冷汗浸透,銀針在孕婦腫脹的腹部上打顫。醫書在她腦裡翻飛間,精準停在「胎位矯正」的扉頁——按昨夜用自己肚皮試針的穴位落針,此刻竟與胎動頻率共振。

一針下去,馮娘子的痛呼聲悶悶作響,蘇小喬的艾條正懸在至陰穴上方半寸,第二針卻下不去手。

“姑娘,你動呀,再拖延,人要不行啦…”耳邊傳來穩婆發顫地催促聲。

銀針再次刺入穴位的瞬間,馮娘子的指甲掐進床沿。蘇小喬盯著針尾輕微的顫動——完了完了,這針尾怎會亂顫?她強迫自己心神定下來,再次回憶「胎位矯正」的施針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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