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皇後問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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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暖閣的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頭的寒氣,也隔絕了蘇研沉靜的身影。

婉瑩獨自坐在暖炕上,指尖無意識地撚著炕桌上那幅“經緯圖”的宣紙邊緣,朱砂勾畫的脈絡在燭光下依舊刺目。她目光掃過旁邊紫檀托盤裡那堆散發著墨香的厚厚賬冊,心頭像壓了塊浸水的棉絮,沉甸甸、涼颼颼的,又悶得慌。

剛得了這幅“仙圖”,指點江山的熱乎勁兒還沒散儘呢,就被老祖宗兜頭潑了盆冰水。醫藥供奉這差事,沉甸甸砸在了她手裡。這滋味兒,說不上是喜是憂,隻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像新上身的綢緞衣裳,哪兒哪兒都繃著。

她隨手拿起最上麵那本藍布封麵的總賬,沉甸甸的。翻開,滿眼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藥名、斤兩、銀錢數目……墨跡簇新,顯然是阿寧剛讓人整理謄抄好的。字跡工整得一絲不苟,條理清晰得能照出人影兒來,正是鈕祜祿·婉寧一貫的風格。看著這用心至極的賬目,婉瑩心底那點因權柄易手而起的彆扭,又化成了對婉寧的心疼和對自己的無力。她煩躁地用手指戳著紙頁,嘩啦啦翻過幾篇。

“川貝母…叁佰斤…”婉瑩的指尖停在一行記錄上,無意識地念出聲。燭火恰在此時“劈啪”一跳,光影晃動間,那“斤”字最後一筆,墨色似乎暈開得格外明顯,形成個突兀的小墨點。她皺了皺眉,湊近了些,“這字兒…是寫疵了?”這點小瑕疵,在繁雜如海的賬目裡,實在不值一提。她搖搖頭,隻當是自己心煩眼花,正要把賬本丟開——

“娘娘,”芳儀姑姑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輕輕響起,“江太醫還在外頭廊下候著呢。他…似乎還有事要稟。”芳儀覷著主子的臉色,小心補充,“說是…寧主子先前交代過,有幾處要緊的關節,需得當麵跟娘娘您稟明。”

婉瑩心頭那股無名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來。這差事剛接,麻煩就找上門了?她沒好氣地合上賬冊,往炕幾上一拍:“讓他進來!”聲音裡帶著幾分遷怒的冷硬。

錦簾掀動,江太醫依舊躬著身子進來,花白的長須似乎都帶著幾分謹慎。他行完禮,垂首道:“啟稟皇後娘娘,微臣鬥膽折返,實因有件要緊事,寧妃娘娘再三叮囑,醫藥賬目初交,此節務必向娘娘您當麵言明。”

“講。”婉瑩端起手邊半溫的牛乳茶,語氣疏淡。

“是。”江太醫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是關於…各宮娘娘、小主們每月定額份例之外的‘特供’藥材支取。此乃舊例,然其中門道頗深,易生紕漏,寧妃娘娘協理時,對此項格外審慎,要求太醫院必須持有該宮主位娘娘親自用印或口諭,並詳錄用途、經手人,方予支領。且…所有特供藥材的采買入庫記錄,”他頓了頓,目光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堆賬冊,“皆需單獨造冊,與常備藥材分開,以免混淆。”

婉瑩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特供藥材?她出身貴胄,管家理事也通,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是最容易夾帶私貨、上下其手的地方!難怪阿寧要單獨列出來。她放下茶盞,目光銳利了幾分:“單獨造冊?在哪兒?”

江太醫的頭垂得更低了:“回娘娘,此冊名為《內廷特需藥石支錄》。按寧妃娘娘吩咐,此冊…此冊由太醫院院判親自保管,並未與其他常備賬冊一同呈交坤寧宮。微臣方才…方才一時疏忽,未及言明。”他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疏忽?”婉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刻意隱瞞的驚怒,“好一個疏忽!如此緊要的冊子,竟敢私留太醫院?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本宮這個皇後!”她氣得胸口起伏,剛壓下去的不安和煩躁瞬間被點燃,“去!立刻給本宮取來!現在就去!”

“娘娘息怒!”江太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非是微臣等有意隱瞞!實乃…實乃此冊所錄,乾係甚大,涉及…涉及多位貴主兒宮闈私隱與病案詳情,寧妃娘娘曾嚴令,非她本人或皇後娘娘親至查閱,不得離院!此乃為保全各宮顏麵及…及避免不必要的猜忌紛爭啊!請娘娘明鑒!”他語速極快,帶著惶恐和辯解。

“涉及多位貴主兒?私隱?病案?”婉瑩咀嚼著這幾個詞,心頭的火氣被澆了一盆涼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寒意和警惕。她明白了阿寧的用意。這冊子就是一團裹著蜜糖的毒藥,拿著燙手,不看又不行!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盯著跪在地上的江太醫:“那好,本宮問你,這冊子如今可在院判手中?”

“在…在劉院判處。”江太醫聲音發顫。

“劉院判人呢?”婉瑩追問。

“劉院判…劉院判今日不當值,告假…告假回府了。”江太醫的聲音越來越低。

暖閣裡瞬間死寂。告假?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告假?婉瑩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她看著地上跪著的老太醫,再看看那堆“乾淨”的常備賬冊,一股孤立無援的茫然和被架在火上烤的焦灼感,緊緊攫住了她。這醫藥大權,果然是個燙得能把手心燎出泡的山芋!她才剛接過來,連那至關重要的冊子影子都沒摸到,管事的院判就“恰到好處”地不在!這讓她如何料理?如何“善加料理,以安宮闈”?老祖宗的口諭言猶在耳,像無形的鞭子懸在頭頂。

“娘娘…”芳儀擔憂地低喚了一聲,看著主子瞬間褪去血色的臉。

婉瑩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求助似的、幾乎是本能地,目光越過跪著的江太醫,投向暖閣緊閉的門簾方向。阿寧…阿寧剛走不久…她若在…

就在這時,那厚重的錦簾,竟無聲地再次被掀起一角。一個穿著靛藍太監服色的瘦小身影,像隻靈巧的狸貓,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他低著頭,腳步又快又輕,徑直走到芳儀姑姑身邊,將一個用普通藍布包袱皮裹著的、約莫半寸厚的冊子,迅速塞進芳儀手裡。

芳儀一驚,低頭看去,隻見包袱皮的一角,用極淡的墨線勾勒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葫蘆印記——那是寧妃宮裡特有的暗記!她心頭劇震,猛地抬頭看向那小太監。小太監卻已利落地打了個千兒,聲音壓得極低,語速飛快:“芳儀姑姑,寧主子吩咐,此物緊要,務必即刻呈送皇後娘娘禦覽。奴才告退。”說完,不等芳儀反應,又如來時一般,影子似的退了出去,消失在簾外。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跪著的江太醫甚至沒完全抬起頭看清來人,隻覺一陣微風掠過。婉瑩也隻瞥見一個模糊的靛藍色背影閃入又閃出。

芳儀強壓住心頭的驚濤駭浪,捧著那尚帶著室外寒氣的藍布包裹,幾步走到炕前,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娘娘…”她將包裹輕輕放在炕桌上,手指有些發僵地解開包袱皮。

一本略顯陳舊、封麵沒有任何題簽的薄冊子露了出來。紙張微黃,邊角略有磨損,顯然經常被人翻動。

婉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冊子。芳儀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上麵同樣是工整的蠅頭小楷,但記錄格式與先前那本嶄新的總賬截然不同!不再是規整的表格,而是一條條詳儘的記錄:

“慶雲元年三月初七,永和宮瑾貴人遣貼身宮女翠羽至太醫院,稱心口煩悶、夜寐不安,求取上好川貝母二兩研磨入藥。支取記錄:庫房出川貝母,上等,二兩。經手:藥庫吏張全。備注:瑾貴人處當月‘安神養心’份例內川貝母已支取三兩。翠羽持瑾貴人私章為憑。”

“三月初九,翊坤宮宜妃娘娘處大宮女秋月傳口諭,言宜妃娘娘偶感風寒咳嗽,需上好川貝母配梨膏。支取記錄:庫房出川貝母,上等,五兩。經手:藥庫吏張全。備注:宜妃份例內止咳藥材充足,此為額外支取。無印憑,僅口諭。”

“三月十一,儲秀宮安貴人遣太監小德子,持安貴人親筆箋(印鑒模糊,疑似私章),稱調理氣血,需用川貝母一兩入膳。支取記錄:庫房出川貝母,中等,一兩。經手:張全。”

……

一條條,一樁樁,時間、人物、事由、支取數量等級、經手人、憑證情況、備注疑點……事無巨細,清晰分明!這赫然就是那本神秘消失的《內廷特需藥石支錄》!隻是比江太醫描述的更加詳儘,還多了許多觀察入微的備注!

婉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這些記錄,呼吸越來越急促。當她的視線落到“三月十一,儲秀宮安貴人”那條時,瞳孔驟然收縮!

儲秀宮!安貴人!

川貝母!中等,一兩!

而剛才那本嶄新的總賬上,三月常備采買裡,那行“川貝母,叁佰斤”旁暈開的墨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她的眼裡!

一個名字,帶著冰冷的寒意,瞬間衝上婉瑩的喉頭,幾乎要脫口而出!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將那驚怒壓下。她緩緩抬起眼,看向依舊跪在地上、對此一無所知的江太醫,眼神已徹底冷了下來,像結了冰的湖麵。

“江太醫,”婉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方才說,特供藥材,皆需主位娘娘親自用印或口諭,詳錄用途、經手人,方予支領?”

江太醫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語氣激得一哆嗦,連忙應道:“是…是!寧妃娘娘定下的鐵規,微臣等絕不敢違!”

“鐵規?”婉瑩的唇角勾起一抹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幾乎要將江太醫釘在地上,“那本宮倒要問問你,慶雲元年三月十一日,儲秀宮安貴人處支取的那一兩中等川貝母,她持的,是何種‘親自用印’?那印鑒,可‘清晰’否?經手人,又是誰?”

【小劇場:賬本“開口”了!】

婉瑩:手指死死戳著《特需支錄》上“安貴人”那條記錄,指尖發白,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印鑒模糊…中等…一兩…猛地抬頭,眼刀“唰”地射向跪著的江太醫江院判!這“模糊”的印,是蓋在粥碗底了?還是你老眼昏花分不清蘿卜章了?!

江太醫:冷汗“嘩”地流進脖領子,頭磕得砰砰響娘娘息怒!微臣…微臣當時…瞄了一眼炕桌上那本催命符般的冊子,魂飛魄散那印…那印確實…不甚清晰!張全那小子說…說是安貴人親手蓋的…奴才該死!奴才失察!

婉瑩:抓起那本嶄新的總賬,“啪”一聲摔在江太醫麵前,藍皮封麵差點拍他臉上不甚清晰?!失察?!那這“叁佰斤”上糊掉的墨點呢?!也是失察?!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好!好得很!本宮這“親自掌管”的頭一天,太醫院就給本宮演了出“狸貓換太子”外加“睜眼瞎”!

芳儀:捧著那本“從天而降”的《特需支錄》,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小聲提醒娘娘…這冊子…是寧主子…

婉瑩:目光掃過藍布包袱皮上那個小小的葫蘆暗記,暴怒的眼神深處閃過一絲複雜的水光,隨即被更冷的怒意覆蓋本宮知道!她深吸一口氣,盯著抖如篩糠的江太醫,一字一頓去!把那個“經手人張全”,還有那個“告假”的劉院判!給本宮——立!刻!‘請’來!爬,也得給本宮爬進坤寧宮!本宮倒要看看,這太醫院的‘川貝母’,到底是治咳嗽的,還是…要人命的!

江太醫連滾爬出。婉瑩抓起那本《特需支錄》,指關節捏得發白。窗外寒風呼嘯,像無數竊竊私語。那本“乾淨”的總賬靜靜躺在炕桌上,那個暈開的墨點,此刻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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