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宮倒要問問你,慶雲元年三月十一日,儲秀宮安貴人處支取的那一兩中等川貝母,她持的,是何種‘親自用印’?那印鑒,可‘清晰’否?經手人,又是誰?”婉瑩的聲音不高,字字卻像浸了冰的鋼針,紮進暖閣凝滯的空氣裡,也狠狠紮在江太醫的脊梁骨上。
他跪在厚厚的地毯上,隻覺得那絨毯下的金磚冷得像三九天的冰麵,寒氣直往膝蓋骨縫裡鑽。
“儲…儲秀宮…安貴人?”江太醫猛地抬起頭,花白的長須都在微微發顫,渾濁的老眼裡瞬間爬滿了驚懼,像是被這猝不及防的點名嚇破了膽。
他額角的冷汗彙成豆大的一顆,沿著鬆弛的皮膚滾落,“三…三月十一…一兩中等川貝母?”他嘴裡無意識地重複著,眼神慌亂地瞟向芳儀手中那本攤開的、泛著舊紙黃的冊子,又觸電般縮回,仿佛那冊子會咬人。
“怎麼?”婉瑩身子微微前傾,燭光在她冷峭的眉眼間投下濃重的陰影,壓迫感如山傾,“江太醫貴人多忘事?還是…這記錄有誤?”她指尖重重敲在那行關於柔貴人的小字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江太醫一個激靈,額頭“咚”地磕在地毯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微臣…微臣不敢忘!確…確有此事!是…是安貴人宮裡的太監小德子持箋來取的!那箋…那箋上蓋著安貴人的私章!至於印鑒清晰與否…”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劇烈滾動,“微臣…微臣當時隻負責核驗藥材等級份量,那箋子…是藥庫吏張全驗看收下的!微臣…微臣並未細看印鑒啊!”他急急地撇清,將責任一股腦推給了那個叫張全的小吏。
“張全?”婉瑩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愈發冰冷。又是他!那本簇新的總賬上,“川貝母叁佰斤”旁邊那個暈開的墨點,仿佛帶著某種惡意的嘲諷,在她眼前晃動。
“好,好得很。”她冷笑一聲,那笑聲在暖閣裡顯得格外瘮人,“一個管庫的小吏,倒有本事驗看貴人私章了?芳儀!”
“奴才在!”芳儀立刻應聲,心提到了嗓子眼。
“立刻去太醫院藥庫!”婉瑩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給本宮把那個張全‘請’到坤寧宮來!本宮倒要親自看看,他驗的是哪門子的印!還有,”她目光如刀,刮過江太醫灰敗的臉,“傳本宮懿旨,即刻起,封存太醫院藥庫所有賬冊檔籍,一頁紙都不許動!未得本宮手令,任何人不得進出藥庫,違令者——杖斃!”
“奴才遵旨!”芳儀心頭凜然,知道這是動了真格,絲毫不敢耽擱,立刻轉身疾步而出。
暖閣厚重的錦簾掀起又落下,帶進一股刺骨的穿堂風,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將婉瑩盛怒的臉映得明明滅滅。江太醫癱軟在地,抖如篩糠,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了,隻一個勁兒地磕頭,沉悶的“咚咚”聲在死寂的暖閣裡回蕩。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點爬過。婉瑩靠在引枕上,閉著眼,手指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那本攤開的《內廷特需藥石支錄》就放在手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煩意亂。儲秀宮…安貴人…那個平日裡總是低眉順眼、說話細聲細氣、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女人!她竟敢…竟敢在這要命的藥材上動手腳?是為了銀子?還是…背後另有所圖?這念頭一起,便如毒藤般瘋狂滋長,纏得她喘不過氣。
阿寧說得對,這藥石,果然能要命!她才剛沾手,這腥風血雨就撲到臉上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騷動。錦簾猛地被掀開,芳儀快步走了進來,臉色卻極其難看,甚至帶著一絲驚惶。“娘娘!”芳儀的聲音失了平日的沉穩,帶著急促的喘息。
婉瑩倏地睜開眼:“人呢?張全呢?”她沒看到預想中押解而來的小吏。芳儀“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回娘娘!奴才帶人趕到藥庫…那張全…那張全他…他死了!”
“什麼?!”婉瑩猛地從炕上直起身,眼前一陣發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是上吊!”芳儀的聲音帶著後怕,“就在藥庫後麵堆放雜物的耳房裡!奴才進去時…人…人都硬了!旁邊…旁邊還倒著個空了的酒壇子!”她喘了口氣,艱難地補充,“奴才已命人封鎖了現場,也…也問過了藥庫其他人。都說張全今日不當值,午後便說心口悶,告假回住處歇著了…誰…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溜回了藥庫…還…”
“死了?”婉瑩喃喃重複,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比剛才更甚!不是意外,絕不是意外!這是滅口!赤裸裸的滅口!就在她下令拿人的這短短時間內,人證就這麼沒了!死無對證!這背後的人,動作快得令人心寒!她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頂門,燒得她眼前發紅,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
她抓起手邊那個空了的白瓷茶盞,狠狠摜在地上!“嘩啦”一聲脆響,碎片四濺!
“好!好得很!”婉瑩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變了調,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後的瘋狂,“在本宮眼皮子底下殺人滅口!真當本宮是泥塑木雕不成!儲秀宮…安貴人!本宮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膽子!”她霍然起身,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手指直指門口,“芳儀!擺駕!去儲秀宮!本宮親自去‘問問’這位柔貴人,她那二兩川貝母,到底是怎麼‘調理氣血’的!”
“娘娘三思!”芳儀大驚失色,顧不得地上的碎瓷,膝行兩步抱住婉瑩的腿,“娘娘息怒!此時無憑無據,僅憑一本冊子…直接問罪一宮貴人,恐…恐惹非議啊!且…且安貴人背後…”
“非議?”婉瑩怒極反笑,那笑聲卻冷得瘮人,“她敢做,還怕人說?本宮今日就要看看,這後宮,到底是誰說了算!讓開!”她一腳踢開芳儀,就要往外衝。
“娘娘!娘娘!”芳儀死死抱住,聲音帶了哭腔,“奴才求您了!想想寧主子!想想太皇太後!此事…此事或許另有隱情,貿然前去,打草驚蛇不說,若…若中了他人圈套…”她情急之下,抬出了蘇研和孝莊。
“圈套”二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婉瑩熊熊燃燒的怒火上。她衝出去的腳步猛地頓住,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眼神裡的瘋狂漸漸被一絲冰冷的理智取代。芳儀說得對…人死了,死無對證。她此刻盛怒之下衝到儲秀宮,除了發泄怒火,能問出什麼?安貴人那副風吹就倒的樣子,哭兩聲暈過去,她反而成了仗勢欺人、苛責宮嬪的惡後!到時,她這剛握到手裡的六宮大權,就成了笑話!老祖宗會怎麼看她?朝臣會怎麼議論?阿寧…阿寧苦心為她謀劃的這一切…她僵立在原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混亂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暖閣裡死寂一片,隻有她粗重的喘息聲和地上江太醫壓抑的嗚咽。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暖閣外,一個宮女細弱顫抖的通稟聲小心翼翼地響起,打破了死寂:“啟…啟稟皇後娘娘…儲秀宮…儲秀宮安貴人…在外求見…”
什麼?!婉瑩和芳儀同時猛地抬頭,看向門口,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她還沒去找她,她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婉瑩眼底翻騰的怒火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審視取代。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恢複了屬於皇後的威儀,卻比寒冰更冷:“讓她進來。”
錦簾掀起。一個穿著素淡藕荷色宮裝、身形單薄纖細的女子,低著頭,腳步虛浮地走了進來。正是安貴人。她似乎比平日更加蒼白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一進暖閣,她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纖弱的肩膀瑟瑟發抖,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驚恐,細弱蚊蠅:“嬪妾…嬪妾儲秀宮安貴人李氏…叩…叩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她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麵,單薄的背脊彎成一道脆弱的弧線,整個人籠罩在巨大的恐懼之中。
婉瑩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這朵瑟瑟發抖的嬌花,眼神銳利如刀,沒有半分溫度:“安貴人?你來得倒巧。”她聲音平淡,卻字字如冰淩墜地,“本宮正想派人去‘請’你呢。”
安貴人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已是淚水漣漣,眼睛紅腫,顯然哭了許久。她驚恐地望著婉瑩,像是被這冰冷的語氣嚇壞了,嘴唇哆嗦著,泣不成聲:“娘娘…娘娘恕罪!嬪妾…嬪妾是來請罪的!嬪妾該死!嬪妾糊塗啊!”
“哦?”婉瑩眉梢微挑,眼底的冷意更甚,“請罪?你何罪之有?”她倒要看看,這朵“嬌花”,要唱哪一出。
“嬪妾…嬪妾…”安貴人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斷斷續續地抽噎著,“嬪妾…不該…不該貪圖小利…受人蒙蔽…私…私挪了藥材…”
“私挪藥材?”婉瑩的心猛地一沉,麵上卻不動聲色,“說清楚!挪了什麼?挪給誰了?”
安貴人像是被徹底擊垮,伏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是…是川貝母……嬪妾該死…是惠妃娘娘…惠妃娘娘宮裡的秋月姑娘…前些日子私下找到嬪妾宮裡的太監小德子…說…說惠妃娘娘偶感風寒,咳得厲害,宮裡的份例川貝用完了…一時又…又來不及采買…讓…讓小德子想想辦法…先…先挪一些應應急…說…說日後定加倍奉還…還…還給了小德子十兩銀子…”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滿是悔恨和恐懼:“嬪妾…嬪妾當時鬼迷心竅!想著…想著不過是些藥材…又是惠妃娘娘急需…便…便默許了小德子…讓他…讓他想法子從庫房支領些出來…還…還用了嬪妾的私章偽造了箋子…臣妾…臣妾真不知道會闖下如此滔天大禍!更…更不知道那張全…竟…竟敢在采買賬上做手腳啊娘娘!”
她哭喊著,再次重重磕下頭去,“嬪妾糊塗!嬪妾有罪!求娘娘看在嬪妾初犯…又…又實屬受人蒙蔽的份上…饒了嬪妾這一回吧!嬪妾再也不敢了!”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惠妃?秋月?十兩銀子?受人蒙蔽?初犯?安貴人字字泣血,句句驚雷!她竟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延禧宮那位跋扈張揚的惠妃!而她自己,則成了被蒙蔽、一時糊塗的可憐蟲!甚至連小德子偽造印鑒、張全做假賬的細節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婉瑩端坐在暖炕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翻湧著比方才更洶湧、更冰冷的暗流。她看著腳下哭得幾乎暈厥過去的安貴人,那單薄的身體,那絕望的淚水,都顯得如此真實,如此…恰到好處。
芳儀也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安貴人。江太醫更是徹底懵了,癱在地上,眼神呆滯。這突如其來的供詞,看似合情合理,卻像一把淬了蜜糖的柔刀,悄無聲息地遞了過來。是真是假?是棄卒保車?還是…禍水東引?
婉瑩緩緩端起芳儀重新奉上的熱茶,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滾燙溫度,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哦?惠妃宮裡缺藥,竟要‘求’到你儲秀宮一個貴人頭上?還要‘私下’挪借?安貴人,”她微微傾身,目光如寒星,直刺柔貴人淚眼朦朧的眼底,“你當本宮…是傻子嗎?”安貴人哭泣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瞬間凍住。
【小劇場】
暖閣內,死寂蔓延。安貴人伏地啜泣,婉瑩指尖敲擊炕桌,噠、噠、噠…
芳儀內心瘋狂os:惠妃?秋月?十兩銀子?!安貴人這朵小白花,哭得比禦花園澆花的水管子還猛!這口鍋甩得,精準投遞延禧宮,都不用驛站!主子啊主子,您可千萬彆信這眼淚泡出來的供詞啊!惠妃娘娘那暴脾氣,缺藥會“求”她?怕不是直接踹開藥庫門搶了!這安貴人,怕不是屬泥鰍的,滑不留手!
婉瑩端起茶盞,輕呷一口,眼神幽深:哦?惠妃宮裡缺藥……內心冷笑安氏,你這戲,唱得比南府新排的《鎖麟囊》還熱鬨。眼淚是真的,謊話也是真的。想拿惠妃當擋箭牌?嗬,本宮倒要看看,你這“柔弱”的根子,到底紮在哪個蛇窟裡!張全死得蹊蹺,你來得更巧……芳儀!
芳儀一個激靈:奴才在!
婉瑩放下茶盞,聲音不高卻似寒冰:去,把那個“鬼迷心竅”的小德子,“請”來!本宮要親自問問,惠妃娘娘宮裡的秋月姑娘,長了幾隻眼,給了他幾兩膽!
安貴人聞言,肩膀幾不可察地一顫,哭聲頓了一瞬,隨即哭得更凶更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