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貴人身子猛地一顫,伏得更低,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金磚,聲音破碎:“嬪妾…嬪妾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字欺瞞娘娘!若有虛言,天打雷劈!那小德子…小德子就在外麵候著…娘娘一問便知!”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急切地指向殿外。
“問?”婉瑩唇角勾起一絲極冷的弧度,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張全剛死,屍骨未寒,你現在倒把個活生生的‘證人’送到本宮麵前了?安貴人,你這‘請罪’的時機,掐得可真準呐!”
這話如淬毒的針,直刺要害。安貴人瞬間麵無人色,身體篩糠般抖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暈厥過去,卻一個字也辯駁不出,隻剩壓抑絕望的嗚咽在暖閣裡回蕩。
江太醫早已癱軟如泥,花白胡子被冷汗浸透,貼在下巴上,渾濁的眼珠裡隻剩下無邊恐懼。他連大氣都不敢喘,隻恨不得自己立刻化作塵埃消失。
婉瑩的目光掃過地上抖成一團的兩人,胸中那口被強行壓下的邪火,混合著冰冷的算計,沉沉翻攪。惠妃…安貴人…這盤棋,下得夠大!張全的死,安貴人的“自首”,小德子的“證詞”,環環相扣,背後那隻手,不僅狠辣,而且極其精明!此刻若順著安貴人的指認,立刻去拿惠妃,正中下懷!延禧宮那位,豈是善茬?必然反咬一口,掀起滔天巨浪。自己這新後立足未穩,貿然對上,勝算幾何?
她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的狂瀾已被一種深沉的、不見底的寒潭取代。不能急!絕不能急!阿寧說得對,越是腥風血雨,越要沉住氣。
“芳儀。”婉瑩的聲音恢複了皇後的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奴才在!”芳儀心頭一凜,立刻躬身。
“將安貴人帶回儲秀宮,閉門思過,無本宮懿旨,任何人不得探視。”婉瑩的指令清晰冰冷,“那個小德子,連同安貴人宮中所有伺候人等,一並鎖拿,嚴加看管,聽候發落!”
“奴才遵旨!”芳儀心頭大石落地,娘娘終究是忍住了!她立刻揮手,幾個健壯的太監無聲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幾乎癱軟的安貴人。安貴人還想掙紮哭喊,被太監眼疾手快捂住了嘴,隻能發出絕望的“嗚嗚”聲,像被拖走的一抹殘敗柳絮。
婉瑩的目光轉向地上抖若篩糠的江太醫:“至於你…江太醫,玩忽職守,致使藥庫賬目混亂,人證橫死,難辭其咎!革去太醫院院判之職,杖責三十,罰俸一年,閉門待勘!滾下去!”
“謝…謝娘娘開恩!謝娘娘開恩!”江太醫如蒙大赦,涕淚橫流,連滾爬爬地叩頭,被太監拖了出去。
暖閣厚重的錦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拖曳聲和嗚咽。死寂重新籠罩,隻有燭火在琉璃罩裡不安地跳動,將婉瑩沉凝的側臉映得明暗不定。
芳儀輕手輕腳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瓷,憂心忡忡:“娘娘…這事…”
婉瑩抬手,止住了她的話。她看著手邊那本攤開的《內廷特需藥石支錄》,朱筆懸在“安貴人”那行小字上方,墨跡濃重,最終卻隻是重重一劃,在旁邊批了一個冰冷的“查”字。
“封存藥庫,鎖拿人證,處置太醫…動靜已經夠大了。”婉瑩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惠妃那頭…先放著。安貴人這枚棋子廢了,背後的人,總會再動。”她指尖敲著那個“查”字,眼神幽深,“盯緊延禧宮和儲秀宮,尤其是…那‘死無對證’的張全,還有他那個‘心口悶’!本宮倒要看看,是哪個‘心口悶’能悶出人命來!”
芳儀心神領會:“奴才明白!定叫人十二個時辰輪班盯著,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她們兩宮!”
婉瑩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窗外,天色已透出灰蒙蒙的亮光。一夜驚濤駭浪,看似處置了人,實則迷霧更深。她揮揮手:“備水梳洗,該去慈寧宮給老祖宗請安了。”
初冬的寒氣彌漫在紫禁城的青石板路上。
散了早朝的皇子們,正三三兩兩往尚書房走去。太子胤礽一身明黃緙絲蟒袍,在一眾或藍或青的皇子中格外紮眼。他下巴微抬,步履生風,前呼後擁著幾個諂媚的哈哈珠子太監,趾高氣揚。
四阿哥胤禛年紀尚小,穿著靛青色的皇子常服,獨自一人抱著沉甸甸的書匣,默默跟在後麵。他生性沉靜,又因生母位份不高,在這堆龍子鳳孫裡,向來是容易被忽略的一個。
“喲,這不是四弟麼?”太子胤礽腳步一頓,像是才看見他,轉過身,臉上掛著誇張的笑意,眼底卻毫無溫度,“抱著這麼大個書匣子,累不累啊?要不要二哥幫你拿會兒?”他話音未落,身邊一個眼力勁十足的哈哈珠子立刻上前一步,作勢要接。
胤禛下意識地抱緊書匣,往旁邊一閃,低聲道:“謝太子二哥,不必了,我自己拿得動。”
他這一閃,動作雖快,卻正好擋了太子一點路。胤礽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眉頭一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磨磨蹭蹭的,礙手礙腳!”說著,竟伸出手,猛地朝胤禛肩膀推搡過去!
這一下力道不小!胤禛猝不及防,懷裡的書匣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筆墨紙硯滾落一地。他自己更是被推得踉蹌好幾步,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階上!
“啊!”周圍的小皇子們發出一片驚呼。
就在胤禛身體失衡,本能地想要用手撐地穩住身形,眼中瞬間騰起一股被羞辱的怒火,甚至想攥緊拳頭回身理論的刹那——
一隻溫暖而堅定的手,穩穩地托住了他的後腰。一股熟悉的、帶著淡淡藥草清香的沉水香氣息將他包裹。
胤禛驚魂未定地抬頭,正撞進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是他的額娘,寧妃鈕祜祿·婉寧(蘇研)。她不知何時出現在旁邊,像是剛給太皇太後請安出來。
蘇研麵上看不出波瀾,甚至沒看那散落一地的狼藉和趾高氣揚的太子一眼。她借著扶胤禛穩住身形的動作,極其自然地俯身靠近,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胤禛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隻容他一人聽見,帶著一種奇異的、撫平驚濤的力量:
“躺好,彆動。”
四個字,輕若鴻毛,卻重逾千斤。
胤禛腦中一片混亂,羞辱和憤怒還在燃燒,但額娘那雙沉靜的眼睛和不容置疑的低語,像一盆冰水澆在心頭。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放棄了所有抵抗的念頭,順著那托扶的力道,身體一軟,任由自己“噗通”一聲,側身重重摔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
他蜷縮起身體,臉埋在臂彎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不是裝的,巨大的委屈和被當眾推搡的難堪,化作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打濕了衣袖。那壓抑的、細碎的嗚咽,斷斷續續地從臂彎裡溢出,像受傷的小獸,聽得人心頭發緊。
“四弟!”太子胤礽顯然沒料到這一出,看著地上蜷縮哭泣的胤禛,又看看自己推人的手,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慌亂,“你…你裝什麼!我不過輕輕碰了你一下!”他色厲內荏地辯解,聲音拔高,試圖掩飾心虛。
“怎麼回事?!”一聲低沉威嚴的怒喝,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回廊儘頭。
所有人渾身一震,循聲望去。
康熙皇帝一身明黃常服,麵色沉鬱,龍行虎步而來。皇後婉瑩緊隨其後,她的目光掠過地上哭泣的胤禛,又掃過一臉驚惶的太子,最後落在蘇研扶著胤禛、麵露憂色的臉上,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回廊裡瞬間跪倒一片:“兒臣奴才叩見皇阿瑪(皇上),皇額娘(皇後娘娘)!”
康熙幾步走到近前,目光如炬,先落在胤禛身上。小小的孩子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靛青的袍子沾了塵土,肩膀一抽一抽,那壓抑的哭聲像小錘子敲在人心上。他抬起頭時,小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嘴唇緊抿著,全是強忍的委屈和驚懼。
“胤禛!”康熙的聲音裡壓著雷霆之怒,他蹲下身,想扶起兒子。
胤禛卻像是被嚇壞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隻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康熙,又飛快地垂下,眼淚掉得更凶了,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無聲的恐懼和淚水,比任何控訴都更有力。
康熙的心猛地一揪,一股怒火直衝頂門!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寒冰利刃,射向呆立當場的太子胤礽:“胤礽!你給朕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你對你四弟做了什麼?!”
“皇阿瑪!”太子胤礽臉色煞白,撲通跪倒,急急辯解,“兒臣…兒臣沒有!兒臣隻是…隻是走路時不小心,輕輕碰了四弟一下!誰知道…誰知道他就…他就摔倒了!還…還哭成這樣!兒臣冤枉啊皇阿瑪!”他指向地上的胤禛,聲音帶著被冤枉的急切和委屈,“他…他分明是裝的!”
“輕輕碰了一下?”康熙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帝王的震怒,整個回廊都仿佛在震動,“朕親眼所見!你當朕是瞎子不成?!‘輕輕碰一下’能讓他摔成這樣?哭成這樣?!胤礽!你是太子!如此心胸狹隘,欺淩幼弟,成何體統!”
“皇阿瑪!兒臣真的冤枉!”太子百口莫辯,又急又怕,額上冷汗涔涔,“真的是他自己摔倒的!兒臣…兒臣…”他語無倫次,看著康熙盛怒的臉和地上哭得幾乎背過氣的胤禛,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皇後婉瑩的目光在哭泣的胤禛、慌亂辯解的太子以及沉默扶著胤禛的蘇研之間飛快掠過,最後定格在蘇研沉靜的側臉上,心中疑竇叢生。她上前一步,溫聲道:“皇上息怒。地上涼,先讓胤禛起來吧。”說著,示意蘇研,“寧妃妹妹,快扶四阿哥起來。”
蘇研這才應了一聲“是”,動作輕柔地將胤禛攙扶起來,用帕子仔細擦去他臉上的淚痕,低聲安撫著,眼神卻始終平靜無波。
康熙看著被蘇研護在懷裡、依舊抽噎不止、驚魂未定的小兒子,再看看跪在地上、麵如土色、辯解無力的太子,心中失望與憤怒交織。他重重哼了一聲,拂袖道:“此事朕自有處置!胤礽,你給朕滾回毓慶宮去,閉門思過三日!好好想想你這個太子,該怎麼做!”
“皇阿瑪!”太子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抬頭。
“滾!”康熙厲喝一聲,眼神冰冷。
太子渾身一顫,再不敢多言,在太監的攙扶下,狼狽不堪地起身,臨走前,怨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被蘇研護著的胤禛,那眼神,淬了毒一般。
康熙餘怒未消,又溫言安撫了胤禛幾句,這才帶著皇後和一眾隨從,沉著臉離開。
回廊裡隻剩下蘇研、胤禛和幾個遠遠跪著的奴才。寒風卷過,吹動蘇研的衣袂。
胤禛的抽泣聲漸漸平息,他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蘇研沉靜的側臉,小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卻已褪去了孩童的委屈,浮起一絲困惑和不解。他扯了扯蘇研的衣袖,聲音帶著哭過的沙啞,低低地問:
“額娘…方才…方才您為何…為何要教胤禛…躺在地上裝暈?”
蘇研停下腳步,低頭看向他。冬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落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她抬手,用指腹輕輕擦去胤禛眼角殘留的一點濕意,動作輕柔,聲音卻平靜得如同結了冰的湖麵:
“因為猛虎藏林,才更嚇人。”
胤禛猛地一怔,烏黑的眼珠裡映著蘇研深不見底的目光,那裡麵沒有半分哄孩子的溫軟,隻有一片冰冷的、屬於深宮權謀的幽暗。他小小的身體繃緊了,那句簡單的話,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的漣漪帶著從未有過的寒意與…一絲莫名的悸動。
蘇研不再多言,牽起他微涼的小手,轉身朝著承乾宮的方向走去。青石路上,母子倆的身影被初冬清冷的陽光拉長。
無人留意,遠處宮牆的拐角陰影裡,一雙陰鷙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那雙眼睛的主人,袖中的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彎月般的血痕。半晌,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帶著濃濃怨毒的低語,才從齒縫裡擠出,消散在寒風裡:
“胤禛…寧妃…給孤等著…”
【小劇場】
青石路上,蘇研牽著抽噎漸止的胤禛,沉默前行。胤禛偷偷抬眼,瞄著額娘平靜無波的側臉。
胤禛內心小人瘋狂撓頭:躺好…彆動…猛虎藏林?額娘說的話,每個字都懂,連起來像天書!剛才明明氣得想揍回去…躺地上哭鼻子好丟臉啊!可是…皇阿瑪發怒的樣子好可怕,太子哥哥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人…額娘的手好涼,但好穩。猛虎…是指我嗎?藏起來…嚇誰?
蘇研目不斜視,步履平穩,內心os:胤礽的怨恨已如實質。今日這一“躺”,是示弱,更是點火。康熙的失望,太子的閉門,胤禛的委屈…種子已埋下。安貴人、惠妃、藥庫的線頭還沒理清,儲秀宮那頭“病虎”又在暗處磨爪…這深宮,步步都是淬了蜜的刀鋒。胤禛,委屈你了,但記住,眼淚流在臉上,比流在心裡有用。藏鋒於鈍,示之以弱…活下去,才能等到林動山搖,猛虎出柙之時。
遠處宮牆陰影裡,太子胤礽死死盯著那對母子的背影,眼裡的怨毒幾乎凝成實質。
太子胤礽咬牙切齒,內心咆哮:胤禛!裝!你給孤裝!還有那個寧妃!陰險!狡詐!竟敢算計到孤頭上!閉門思過?奇恥大辱!等著…都給孤等著!孤要你們母子…生不如死!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胤禛腳邊。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往蘇研身邊靠得更緊了些。蘇研握著他的手,微微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