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踏在金磚上,發出清晰而沉緩的聲響,一步,一步。那腳步聲並不快,卻帶著千鈞重壓,碾過暖閣裡凝滯的空氣,直直停在跪拜的眾人麵前。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炭火在沉默中偶爾爆出一兩點微弱的劈啪聲,以及窗外風雪越發淒厲的嗚咽。
“都起來吧。”康熙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卻像深潭裡投下的石子,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那聲音裡辨不出喜怒,隻有一種浸透了寒意的疲憊。
“謝皇上。”蘇研與德嬪幾乎同時應聲,動作輕緩地起身。蘇研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康熙的臉,隻一眼,心便往下沉了沉。
那張一向威嚴沉毅的麵孔,此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倦色。眼底帶著明顯的青影,眉宇間擰著一道深刻的褶皺,仿佛被什麼東西死死壓著。他身上的明黃常服似乎也沾染了外間的濕冷寒氣,連帶著他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從骨子裡滲出的冷意。他站在那裡,目光沉沉,先是在德妃抱著胤禛的身上頓了頓,那眼神複雜難辨,旋即又轉向蘇研。
“胤禛如何了?”他終於開口,問的卻是孩子。聲音裡那份刻意壓製的疲憊,讓蘇研心頭猛地一揪。
“回皇上,”蘇研上前一步,聲音放得格外輕柔,帶著安撫的意味,“四阿哥受驚後又哭鬨了一場,耗儘了精神,方才服了太醫開的安神湯,此刻睡得正沉。臣妾已仔細診過脈,脈象雖還有些虛浮,但已平穩許多,並無大礙,隻需靜養幾日便好。”她微微側身,讓康熙能更清楚地看到暖炕上胤禛沉睡的小臉。孩子呼吸均勻,臉頰在暖閣的熱氣裡透出一點健康的紅暈。
康熙的目光落在胤禛身上,那層冰封般的冷硬似乎有了一瞬間的鬆動。他抬步走近暖炕,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胤禛小小的身子籠罩其中。他伸出手,那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珍視,輕輕碰了碰胤禛露在錦被外的小手。孩子的指頭溫熱柔軟,這細微的觸感仿佛終於驅散了他眼底最後一絲冰霜,隻剩下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
“沒事就好……”他低聲重複了一遍,更像是在對自己說。那聲音裡的沙啞,讓蘇研聽得心頭發酸。她太熟悉這種疲憊了,那是心力交瘁、被無數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模樣。太子……前朝……還有這後宮裡永無止境的傾軋……
“皇上……”德嬪柔婉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與熨帖,“萬歲爺也請寬心。四阿哥吉人天相,有寧妃姐姐這樣精通醫理的額娘悉心照料,定能很快康複。倒是您,冒了這麼大的風雪過來,龍體要緊。”她抱著胤禛,微微屈膝,姿態恭謹又透著親昵,“嬪妾瞧著您臉色不太好,可是被外頭的寒氣衝著了?要不……嬪妾讓小廚房熬碗熱熱的薑湯來驅驅寒?”
蘇研心頭警鈴微作。德嬪這話,句句在理,滴水不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卻又在無形中將她蘇研推到了“照料皇子”的前台,而她自己則穩穩占據著“體貼聖躬”的位置。
康熙的目光從胤禛臉上移開,終於落到了德嬪身上。他沒有立刻回答德嬪關於薑湯的提議,反而問了一句,聲音聽不出情緒,卻讓暖閣的氣氛瞬間又繃緊了幾分:“這麼晚了,風雪又大,德嬪怎麼也在承乾宮?”
德嬪抱著胤禛的手臂似乎不著痕跡地又緊了緊,臉上溫婉的笑意不變,聲音愈發柔和:“回皇上,嬪妾聽聞四阿哥受了驚嚇,又知道寧妃姐姐剛從翊坤宮那邊回來,必定勞心勞力,心裡實在放不下,就想著過來看看,有沒有能幫襯一二的地方。四阿哥可憐見的,嬪妾看著心疼……”她說著,低頭憐愛地看了一眼懷中的孩子,又抬眼望向康熙,眼神清澈坦蕩,“正巧帶了點新做的杏仁酪,想著給阿哥壓壓驚,甜甜嘴兒,也能讓寧妃姐姐稍稍歇口氣。”
她將食盒往康熙的方向不著痕跡地推了推,那精致的海棠花食盒蓋子半開,露出裡麵擺放整齊、色澤誘人的杏仁酪。
康熙的目光淡淡掃過那食盒,又落回德嬪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仿佛要穿透她臉上那層溫婉柔順的假麵,看清底下究竟藏著什麼。
蘇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德嬪的解釋合情合理,無懈可擊,甚至顯得格外“懂事”。但康熙此刻的沉默,卻比任何質問都更讓人心驚。
“你有心了。”半晌,康熙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是讚許還是彆的。他沒有再看那杏仁酪,視線重新投向暖炕上的胤禛,似乎所有的疲憊都因這孩子而暫時找到了一個傾瀉的出口。他輕輕揮了揮手,那動作帶著一種沉重的倦怠:“你們下去吧,留寧妃一個人……。”
“是。”德嬪立刻應聲,動作輕柔地將胤禛放回暖炕上,仔細掖好被角。她起身,對著康熙和蘇研分彆福了一福,姿態恭謹柔順:“嬪妾告退。皇上萬請保重龍體。”說罷,帶著自己的宮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門簾外。
阿瑾和其他宮人也立刻屏息凝神,魚貫退出暖閣,隻留下蘇研一人侍立在側。
暖閣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炭火燃燒的細微劈啪聲,胤禛均勻的呼吸聲,以及窗外永無止境的風雪嗚咽。康熙依舊站在炕邊,背對著蘇研,沉默地看著沉睡的胤禛,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得很長,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沉重。
蘇研靜靜地站著,沒有貿然開口。她能感受到空氣裡彌漫的那份沉甸甸的壓力,不僅僅是帝王的威嚴,更是一種被無數煩心事纏繞、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疲憊。太子的跋扈、前朝可能的動蕩、翊坤宮剛剛落幕的鬨劇……還有這後宮看似平靜下洶湧的暗流。德嬪方才那番“體貼”的言行,看似退去,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餘波未散。
過了許久,久到蘇研幾乎以為康熙已經忘了她的存在,他才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此刻清晰地映著燭火,卻驅不散眼底深處的血絲和濃重的倦意。他看著蘇研,眼神複雜,有審視,有疲憊,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依賴?
“婉寧,”他忽然開口,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離的“寧妃”。這稱呼讓蘇研心頭微微一顫。“今日翊坤宮……”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聲音低沉沙啞,“你做得很好。乾脆利落。”
蘇研垂眸:“臣妾隻是儘本分,不敢居功。”
“本分……”康熙咀嚼著這兩個字,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嘲弄與深深的無力。“這宮裡的‘本分’,有時候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更難看得清,更難守得住。”
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蘇研。一股混雜著龍涎香、未散風雪寒氣以及濃重倦意的氣息撲麵而來。他抬起手,似乎想碰觸什麼,最終卻隻是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朕累了,婉寧。”這聲音低啞得幾乎隻剩氣音,帶著一種卸下所有偽裝的脆弱,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終於發出的哀鳴。他看著她,那雙曾睥睨天下的眼睛裡,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還有一絲……近乎懇求的茫然?
“朕隻是想來看看胤禛……看看他……”後麵的話,消散在一聲沉重的歎息裡。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沉睡的孩子,仿佛那裡是他唯一能找到片刻安寧的港灣。
蘇研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得厲害。她從未見過康熙如此直白地顯露疲憊和脆弱。這份突如其來的“真實”,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具衝擊力。她下意識地上前半步,幾乎想伸出手去撫平他眉宇間那道深刻的褶皺,想替他分擔那份沉甸甸的孤寂。可指尖剛一動,理智便如冰水澆下——他是君,她是臣妾。這深宮之中,最容不得的,就是逾矩的“真心”。
她隻能將那份衝動死死壓在心底,微微屈膝,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安撫:“皇上,胤禛睡得很安穩。您也……歇息片刻吧?臣妾在這兒守著。”
康熙沒有回應,依舊沉默地看著胤禛。暖閣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炭火燃燒的聲音和窗外風雪永不停歇的悲鳴在提醒著時間的流逝。那份沉重的疲憊感,幾乎化為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蘇研的心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裡,殿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又帶著明顯倉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停在門口,似乎在猶豫。緊接著,是李德全刻意壓得極低、卻難掩急切的嗓音,隔著厚厚的門簾,清晰地送了進來:
“啟稟萬歲爺……毓慶宮……太子殿下那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