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外的河東驛內,石守信正在客房內吃麵餅。
這種餅又酥又軟,也不知道是怎麼製作的,很可能已經使用了酵母發酵。夫人李婉做的餅雖然味道不錯,但都是死麵,口感欠佳。
於是石守信去驛站的後廚找到了廚子,詢問這發酵之法。
本以為對方會守口如瓶,本以為會很難打聽到,沒想到這廚子居然洋洋自得的將所謂“秘方”和盤托出:隻是拿酸漿與粳米混合發酵,然後曬乾磨成粉,便成了發酵劑。和麵的時候加進去,就可以使得麵餅蓬鬆。
就這麼簡單!
不知道的時候以為千難萬難,沒想到謎底揭開,就是這樣輕鬆簡便!
廚子擔心石守信不相信他,於是在廚房裡取出發酵劑和麵團當場演示。
將麵粉與發酵劑混合加水,揉麵後放置一段時間等待發酵,最後將發酵好的麵團放入烤爐內烘烤。
不一會就得到了驛站內批量給官員們食用的麵餅。
和石守信之前吃的一樣,味道和口感都非常穩定!
為了感謝這位廚子的“授藝”之恩,石守信給了他好多五銖錢。
似乎是因為遇到了知己,又或者是感受到了極大的尊重,這位廚子居然將他所知道的好幾道拿手菜肴的秘方,都告知了石守信,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個沒完。
大概,他這樣的底層人從來都是被那些來往官員們呼來喝去,有時候半夜到了貴客,他睡著了都得爬起來做菜,卻從來沒有官員真正尊重過他。
遇到一個把他當人看的,那簡直比在河東看到大熊貓還稀罕。
這一番攀談下來石守信收獲滿滿,他還從廚子口中探知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說那幾家河東的大族手眼通天之類的,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回到客房,石守信沉悶的心情有了很大緩解,在這驛站內等了兩三天,安邑城內亦是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說不著急是假的,他離家已經有一段時日,此刻用歸心似箭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沒辦法,這是一場不能退讓的博弈,就算心急也要等下去。
“阿郎,河東那些大戶,據說都是良田萬頃,仆僮千人不止,家中佃戶無數。您這單槍匹馬的和他們談,會不會被他們欺負呀?”
細狗有些擔憂的問道。
“這個就是你不懂了,我並不是一個人。”
石守信哼哼兩聲,並沒有解釋。
正在這時,房門被人敲了三下,外麵傳來王濬之子王矩的聲音:“謁者,河東的大戶,已經派人來安邑商議大事了。現在他們在府衙裡等候,就等您去之後就開席。”
他們果然心虛了!聽到這個消息石守信心中大定!
“某身體不適,不方便吃酒。如果他們要來拜會我的話,可以單獨來驛站拜會。
當然了,來者都是客,他們一起來也是可以的。”
石守信用平靜的語氣回複道,簡單說就是油鹽不進。
既然是為了大事,那就必須要端著架子不能鬆口。去太守府衙門赴宴,隻怕是宴無好宴,要被人反客為主,這種宴席又有什麼好去的!
“這,恐怕……”
門外的王矩有些遲疑。
他感覺石守信有些托大了,但想想司馬氏平日裡的風格,又感覺對方並非毫無依仗。
“回去告知王府君便是,即便是天塌了也輪不到你頂著呀。”
石守信提點了一句。
王矩恍然大悟,隨即轉身離去。
是啊,他操個什麼心呢?反正倒黴的人又不是他,起碼他不是最先倒黴的那個。
沒過多久,驛站外頭一陣嘈雜之聲。
有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河東驛,包括王濬在內,都是河東郡有頭有臉的人物。
清場,送客,守住四周不讓閒雜人等靠近。石守信來到驛站大堂的時候,王濬已經帶著幾個衣著華貴的男子落座,其中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
除了王濬外,其他人都是河東本地大族的代表,他們的仆從則是在驛站外麵等候。
“諸位,有件事,你們大概已經聽到了風聲,是朝中關於伐蜀的議論。
沒有聽過這件事的,或者裝作沒有聽過的,現在便離開此地吧。”
石守信環顧眾人,沉聲說道,言語之中絲毫不客氣。
不過大堂內那些河東世家的代表們,一個個互相交換著眼神,都是頻頻點頭。完全沒有因為石守信言語上的生硬而感覺氣惱。
司馬昭伐蜀的聲勢造得那麼大,他們這些河東大戶又怎麼會不知道呢!既然知道大事在即,誰會那麼傻往槍口上撞啊!
“謁者所言不虛,隻是不知道您是為何而來。”
河東裴氏的裴黎不動聲色問道,他是裴秀的堂兄尚未出仕,隻是負責打理家族的雜務。而裴秀則是司馬昭的親信。
這麼看來,大世家的子弟,也不是人人都出仕為官,總要有人來打理家業的。
石守信拿出那份“借據彙總”,在手中展開,有些疑惑的問道:
“不知道你是哪家?”
“裴氏子弟,裴黎,字伯宗。”
裴黎對石守信作揖行了一禮,臉上的表情略有些拘謹。
“嗯,裴氏在當年淮南首叛時,找典農中郎將借過五萬斛糧食,借據鄙人親眼核驗過。你能說說裴氏借這些糧食是為了做什麼嗎?
五萬斛,不少了,你們家幾口人,要吃五萬斛糧食?”
石守信抬起頭看著裴黎詢問道。
是為了……裴黎瞬間卡殼了,他總不能說當年就是擔心司馬家鎮不住場子,所以才趁火打劫薅羊毛吧?如果司馬氏被掀翻,那麼這五萬斛糧秣就不用還了呀!
看到裴黎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石守信又“恍然大悟”一般拍拍腦袋說道:“這件事有點久,你可能不記得了。諸葛誕之叛應該是不遠的事情吧?嘖嘖,那時候你們家足足借了十萬斛啊,借這麼多糧食,該不會是想配合諸葛誕招兵買馬吧?”
石守信微笑問道,隻是這笑容怎麼看怎麼有些冷峻!
裴黎瞬間如墜冰窟,因為……石守信還真踏馬說對了!當時就是因為司馬昭帶著大軍在淮南對陣諸葛誕久攻不下,將近一年時間,河東大族才做了兩手準備。
如果司馬家被諸葛誕掀翻,那為了自保,裴氏可不得招兵買馬麼!沒有糧食,招個什麼兵啊!
“謁者,這件事彆有內情,裴氏借糧,隻是為了賑災,賑災而已。”
裴黎訕笑道,早已沒了剛才的氣勢。他還想狡辯,卻見石守信抬起手,示意他閉嘴。
“我就給你們交個底吧,河東的典農中郎將因為這件事,已經準備向朝廷自首了!
到時候,大將軍若是懷疑他在配合某些人謀反,肯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既然諸位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石某隻能秉公辦事,將情況報與大將軍了。”
石守信搖頭歎息道,一個勁的嘖嘖感慨。
“謁者,我衛氏絕無此意,都是誤會,誤會,這件事萬萬不可報與大將軍。”
一旁坐如針氈的衛寔,連忙打圓場說道。裴黎這個小年輕不會說話,衛寔人到中年還不懂這些套路嗎?
如果真要置他們於死地,派兵上門抓人再抄家就行了,何必繞這麼多彎子呢?
“你們有自己的困難我知道。
但是大將軍伐蜀在即,糧秣奇缺,所以這些欠條上的數目……不能當做不存在。
這樣吧,你們今年先還半數,剩下的,分兩年還清。
如何?”
石守信沉聲問道。
在場眾人都鬆了口氣。
分批借的糧食,很多都用來周轉了,如果一次拿出來,那還不如要他們的命。
現在隻要一半,已經是很寬容了。再說了,借的糧食本來就該還呀,他們賴著,是仗著司馬昭不可能因為這點事就得罪他們。現在吐出來,不賺不虧!
“謁者所言極是,我等一定照辦。”
衛寔點頭說道。
“但是。”
石守信忽然大喊了一句,在場眾人都是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肉戲”要來了。
“大將軍對河東大戶當初在淮南三叛時的作為,依舊是有些疑慮,他始終都不明白你們那時候借糧是為了什麼。
不如每家寫一封悔過書,由石某帶回洛陽,在大將軍那邊也有個說法,這樣如何?”
寫悔過書,那就是公開表態了,這種事情可不能隨便做。
在場眾人都是沉默不語,唯有河東太守王濬看著石守信,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
石守信看了看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心中暗暗慶幸。
司馬氏這些年的殘暴與言而無信,已經讓很多世家大戶都心驚膽顫,並且引為禁忌。要他們補齊糧秣,他們一句話反對的話都沒有。然而要他們寫悔過書,一個個都像是被毒蛇盯住一樣,麵孔都有些扭曲。
“這個悔過書,不能寫。要不這樣,我們想辦法把曆年借的糧食都補齊,然後讓典農中郎將把借條都燒掉,隻當是一切無事發生,這樣如何?”
衛寔詢問道,已經亮出了底牌。
“這樣,會不會有點為難啊。那可是一百多萬斛的糧秣,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石守信故作為難道。
“不麻煩,真的不麻煩。”
衛寔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雖然心中十分肉疼,卻也明白,能把證據銷了,那便萬事大吉。司馬昭這個人心眼小,這件事留底,始終是個禍患。
“那行,我這裡有一份倡議書,你們在上麵署名吧。”
石守信從袖口裡掏出一封帛書,隻見上麵寫著:聽聞朝廷要對外用兵,我等河東大族也想出一份力。此前借的糧秣,這次一並奉還。朝廷若有差遣,一定有人出人,有錢出錢。
這踏馬不是一樣的麼?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隻有王濬穩如老狗,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
“謁者,這簽名跟寫悔過書有區彆麼?”
裴黎疑惑問道。
“當然有區彆,悔過書是給大將軍看的,倡議書是給司隸校尉看的,這怎麼能混為一談呢?”
石守信笑道。眾人恍然大悟,心中那點不可啟齒的小九九,也瞬間消散。
這年頭,捏著把柄的話,大家都可以放心。
萬一把借條燒了,證據滅了,將來你們報複我怎麼辦?我可不得留著後手嘛。
“諸位,快點把這件事了結吧,拖下去也沒什麼好處。”
王濬沉聲說道,他也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司馬昭治罪於他是遲早的事情!
眾人隻好不情不願的簽上名字。
石守信將那本“借據彙總”遞給王濬道:“府君先把安邑庫房裡的糧秣轉運過去填補虧空,然後各家把糧秣送到安邑的庫房,這本冊子當麵燒掉。穩住屯田糧倉,保證戰事順利,便不會節外生枝。此事便拜托王府君了。”
一聽這話,在場河東世家的代表,都是暗歎石守信心思縝密,這一波把河東所有大戶都拖下水了。
世家要還糧食,直接送到郡治府庫就行。王濬則是要把郡治府庫裡的糧食運到屯田糧倉,補齊虧空。至於郡治府庫內的糧秣要怎麼運作,那就是他這個太守和本地世家之間的問題了。
出了事,大家都落不到好!
眾人紛紛在那份“倡議書”上簽名,墨跡乾了以後,石守信看了又看,滿意的將其收入袖口。等回洛陽以後,將其交給石苞,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很妥當,而且不必擔心這些大戶們秋後算賬反攻倒算。
“諸位,石某這便知會典農中郎將一聲,敦促他收到糧秣後燒掉借條,然後便返回洛陽了。
如今天下雖然不太平,但河東到洛陽之間的商路還是挺安穩的。相信石某這一路上不會出什麼意外。
但若是真的有什麼不可知之事發生,大將軍會認為,在下是因為知道了什麼要害機密被人滅口,到時候司隸校尉恐怕會派大批謁者前來河東查案,那可就麻煩了呀。
若真有那天,各位就多多保重吧,其他謁者未必有石某好說話。”
石守信忍不住搖頭歎息,一副遺憾的模樣。
裴黎等人都是麵色微變,連忙說可以派人護送石守信返回洛陽,卻是被後者拒絕。
這些人隻好悻悻離開,返回家中跟家裡人商議此事。
待眾人散去後,五十多歲的王濬走上前來,上下打量著石守信。
“謁者年紀輕輕,倒是頗有手腕啊。”
王濬點點頭道,眼裡藏不住對石守信的欣賞。
王濬為官多年,深知這些世家大戶最是難纏。這些人不僅是地頭蛇,而且家裡還有人在朝中做官,可謂是軟硬不吃。
但石守信就是讓那些人把原本打算霸占不還的糧秣乖乖吐出來了。
“王府君謬讚了,都是分內之事。”
石守信謙遜說道,對著王濬作揖行了一禮。這次,他也是幫王濬拆了個地雷。
“放心,明日某便會讓人把糧秣運到屯田治所的糧倉。”
王濬很是鄭重的說道,他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詢問道:“王某有一事不解,謁者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那些世家大戶的人寫悔過書?”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石守信哈哈大笑道:“王府君可把我難住了,石某哪裡有那麼多心思呢,都是恰逢其會罷了。”
他輕輕擺手,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王濬也是哈哈大笑,沒有點破。隨即他邀請石守信去太守府上吃頓便飯,石守信覺得此舉可能節外生枝,以“複命要緊”的理由拒絕了。
等回到驛站客房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
細狗一看石守信春風滿麵,便上前詢問道:“阿郎,事情辦妥了?”
“妥了,明日就回家!嗯,順便送一份征辟文書,不打緊。”
石守信心情極好,終於把正經事辦完了,而且讓世家大戶們把那些糧秣都給吐出來了。至於說向司馬昭告密,那是不可能的,這隻是一招玉石俱焚的狠棋。
就跟核武器一樣,用是不能拿來用的,拿手裡隨時處於“將要使用”的狀態,才是最優解。
真用了,那就是兩敗俱傷。
細狗忽然低聲問道:“阿郎,此番事關重大,那些大戶們,沒有給阿郎金銀珠寶什麼的嗎?”
“沒給,就算給了也不能要啊。拿了賄賂,就是把魂魄出賣給了惡鬼,想回頭就難了。”
石守信意味深長的說道。細狗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莫名的感覺石守信說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