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書房。
墨汁般的夜色潑灑在重簷之上,仿佛連月光都能吞噬。
書房內,未點燭火。
唯有一縷清冷的月華,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射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慘白的霜。
當朝首輔,顧秉謙,就站在這片月光的陰影裡。
他如一尊失了魂的石雕,一動不動。
那身象征文官之首的紫金蟒袍,此刻失去了所有的華貴威儀,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在他腳下,心腹管家顧安匍匐在地,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落葉。
他已經彙報完了。
關於秦天,關於那個新生的“天策衛”,關於那十萬兩黃金和五十萬兩白銀。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烙進顧秉謙的心窩。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顧安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
他不敢抬頭。
他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冰冷至極的氣息,正從首輔大人的身上彌漫開來,仿佛要將這間書房,連同裡麵的空氣,都徹底凍結成冰。
那不是憤怒。
那是一種比憤怒恐怖千百倍的,名為“失控”的寒意。
是棋手發現自己精心飼養了幾十年的棋子,突然跳出棋盤,反過來扼住了自己咽喉時,那種混雜著荒謬、驚駭與毀滅欲的絕對零度。
“嗬。”
一聲極輕的、仿佛牙齒摩擦骨骼的乾笑,從陰影中傳來。
顧秉謙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踏入了那片慘白的月光裡。
他的臉,在月色下白得像一具剛從墳墓裡爬出的僵屍。
那雙平日裡總是半眯著,仿佛永遠在打盹的眼睛,此刻睜得極大,裡麵布滿了蛛網般猙獰的血絲。
他走到書案前,伸出一根微微顫抖的手指,蘸了蘸茶杯裡早已冰涼的殘茶。
然後,在光滑如鏡的紫檀木桌麵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兩個字。
秦天。
寫完,他看著那兩個由水漬構成的名字,眼神中的最後一絲僥幸,徹底熄滅。
“他不是變了。”
顧秉謙的聲音很輕,很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幽幽傳來。
“他……是一直在等。”
“等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蠢貨,親手把刀遞到他的手上。”
“再親手……把自己的脖子,洗乾淨了,湊到他的刀口下麵去。”
他的指尖,猛地用力。
哢嚓!
那個價值連城的汝窯茶杯,在他手中,無聲地,被生生捏成了齏粉!
銳利的瓷片深深嵌入他的掌心,殷紅的鮮血順著指縫一滴一滴落下,砸在桌麵上那兩個尚未乾涸的字上,迅速暈開。
血與水,交融在一起,觸目驚心。
顧安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帶著哭腔哀嚎:“首輔大人!我們……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啊?陛下他……他這是要對我們趕儘殺絕啊!”
“怎麼辦?”
顧秉謙緩緩抬起頭,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瞥了一眼腳下這個不成器的家奴。
他緩緩攤開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掌,看著那些嵌入皮肉的碎瓷,臉上竟然浮現出一抹詭異的,近乎神經質的笑容。
“與其等著他溫水煮青蛙,用那把該死的新刀,把我們顧家百年基業,一片一片地淩遲。”
“不如……”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眼神中所有的瘋狂與驚駭,在這一刻儘數褪去,凝聚成一點極致的、不留任何餘地的冰冷與決絕。
他知道,那個小皇帝已經出招了。
而且,是陽謀。
天策衛查漕運,查的不是貪腐,查的是他顧家的根基!
他若阻攔,便是心虛,正中下懷。
他若不攔,便是坐以待斃,任人宰割。
橫豎,都是死路。
既然已經沒有退路……
那便,掀了這張桌子!
在顧安那驚恐萬狀的注視下,顧秉謙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書房最深處那麵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前。
他伸出那隻完好的手,按照“天、地、玄、黃、宇、宙、洪”的特定順序,在那看似平平無奇的壁板上,重重叩擊了七下。
“哢……哢嚓……”
一陣細微的機括轉動聲響起。
那麵重達千斤的書架,無聲地向一側滑開,露出後麵一道由精鋼澆築,閃爍著森然寒光的暗門。
顧秉謙從懷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龍形金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旋。
“軋——”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厚重無比的鋼門緩緩開啟。
一股塵封了不知多少歲月,帶著鐵鏽與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暗室之內,空空如也。
隻有正中央的漢白玉石台上,靜靜地擺放著一個長條形的,用紫金龍紋錦緞包裹的盒子。
顧秉謙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
他一步步走進去,伸出雙手,將那個錦盒捧了出來。
他的動作,虔誠得像是在捧著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回到書房,他將錦盒重重地,放在了黃花梨木的桌案上。
“啪嗒。”
盒蓋打開。
一抹深沉的,帶著血與火氣息的青銅色,赫然映入眼簾。
錦盒內,鋪著明黃色的龍紋綢緞,上麵靜靜地躺著半塊虎符。
那是一頭作咆哮狀的猛虎,線條粗獷,充滿了鐵血與殺伐的氣息。
京郊大營,三萬兵馬的調兵虎符!
這,才是他顧秉謙敢於權傾朝野,敢於將天子視為玩物的,最大,也是最後的底牌!
“大……大人……”
顧安看到這枚虎符的瞬間,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徹底癱軟在地。
“不可啊!首輔大人!這是謀逆!這是要誅九族的滔天大罪啊!”
他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死死抱住顧秉謙的大腿,涕淚橫流。
“三思?”
顧秉謙緩緩低下頭,看著腳下這個醜態百出的家奴,眼神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隻有一片燃燒殆儘後的死寂。
“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他一腳,將顧安狠狠踹開。
“你以為,我們現在,還有退路嗎?!”
他指著燈火通明的皇宮方向,那張因失血而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病態的潮紅。
“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他不再理會癱在地上,麵如死灰的顧安,轉身從筆架上取下紫毫狼筆,飽蘸濃墨。
宣紙鋪開。
筆走龍蛇!
片刻之後,一封調兵密信,已然寫就。
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裝入塗滿火漆的信筒,隨後,一道瘦削的黑影,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書房的陰影之中。
“將此信,連夜送往京郊大營,親手交到趙屠將軍手上!”
顧秉謙將信筒和那半塊虎符一同遞過去,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
“告訴他,三日之後,卯時三刻,準時起兵!”
“以‘清君側,誅國賊秦天’為名,兵臨玄武門!”
“記住,不惜一切代價,兩個時辰之內,攻破宮城!”
那死士接過信筒與虎符,一言不發,重重一叩首,身形一閃,便再度融入了無邊的夜色。
書房內,顧秉謙看著那道消失的背影,緩緩攥緊了拳頭。
他那張瘋狂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猙獰的,扭曲的笑容。
何歲啊何歲……
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你以為你有了秦天,有了天策衛,就有了與我抗衡的資本?
你根本不知道,在三萬枕戈待旦的精銳大軍麵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是笑話!
……
與此同時。
皇宮深處,養心殿。
殿內燭火通明,溫暖如春。
何歲穿著一身寬鬆的玄色常服,正獨自一人,坐在禦案後,悠閒地對弈。
左手執黑,右手執白。
棋盤之上,一條由白子組成的張狂大龍,已經將黑子殺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將中腹的黑子徹底絞殺,奠定勝局。
白子,氣勢如虹。
黑子,危如累卵。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混亂的腳步聲,以及侍衛的厲聲嗬斥。
“陛下!”
錦衣衛都指揮使周淳,那總是如鐵鑄般沉穩的聲音,此刻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焦急與嘶啞,在殿外響起。
“宣。”
何歲的目光依舊落在棋盤上,頭也未抬。
他的右手,正撚起一枚溫潤的白子,準備落下,給予黑子最後的致命一擊。
殿門被猛地推開。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深夜的寒氣,瞬間衝散了殿內的暖意。
周淳大步闖入,他身上的玄色飛魚服被劃開了數道口子,臉上沾著血汙,眼神赤紅。
他的身後,兩名錦衣衛架著一個渾身是血、幾乎不成人形的同僚,那人胸口插著一截斷箭,氣息已是遊絲。
“噗通!”
周淳在禦案前數丈處重重跪下,那兩名錦衣衛也將那垂死的同僚放下。
“陛下……臣……臣無能!”
周淳一字一頓,聲音裡充滿了滔天的憤怒與自責。
“顧府死士離府後,臣派出的十三名好手,沿途截殺……全……全軍覆沒!”
他猛地一拳砸在堅硬的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此人……是最後一個,拚死從賊人懷中,搶回了此物!”
那名垂死的錦衣衛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抬起被鮮血染紅的手,將一個同樣被血浸透的蠟丸,遞向何歲的方向。
他的嘴唇翕動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最終,隻吐出了兩個字。
“兵……反……”
頭一歪,氣絕身亡。
何歲落子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終於緩緩抬起了頭,目光越過棋盤,落在那名死不瞑目的錦衣衛身上,眼神裡沒有波瀾,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靜。
“不錯,是條好漢。”
他輕聲說道。
“厚葬。其家人,賞黃金百兩,良田百畝,子孫三代,入錦衣衛當差。”
一個小太監連忙上前,從那僵硬的手中取過蠟丸,呈遞到禦案之上。
何歲沒有去看那蠟丸,他的心中,一道隻有他能看見的、猩紅色的虛擬光幕,驟然炸開!
【警告!檢測到終極滅國危機!】
【內閣首輔顧秉謙已啟動最終篡逆預案!】
【京郊大營三萬兵馬已完成調動,目標:玄武門!】
【警告!“重生女帝·顧盼兮”原定命運線最終節點——“血染玄武門”已被強製觸發!】
【節點判定:若宿主無法在十二個時辰內平定叛亂,國運將瞬間清零,大玥王朝顛覆,宿主將被係統徹底抹殺!】
一行行血紅色的字體,帶著刺耳的警報聲,在他眼前瘋狂地閃爍著。
“喲,還挺會整活兒,終極滅國危機都來了。”
何歲看著那刺目的紅光,心中無聲地吐槽。
“瞧這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真要完蛋了呢。老顧啊老顧,你走的每一步,可都在朕的劇本裡啊。”
他臉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終於……來了麼。
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白子。
轉而,從棋盒中,拈起了一枚冰冷的黑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盤。
那條被白子重重圍困,看似已經陷入絕境的黑子大龍,在某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還留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氣眼。
一個足以絕地翻盤,反殺一切的生機。
他看著棋盤上那條張牙舞爪的白色大龍,仿佛看到了顧秉謙那張因瘋狂而扭曲的臉。
“朕……”
他輕聲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等他這條魚,咬鉤很久了。”
啪嗒!
手中的黑子,被他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按在了那個致命的氣眼之上。
一子落下。
棋盤上的局勢,瞬間逆轉!
那條看似無敵的白色大龍,它的氣門,它的命脈,在這一刻,被死死扼住!
滿盤皆活?
不。
是滿盤皆殺!
何歲緩緩抬起頭,看向匍匐在地,身體因憤怒與悲痛而微微顫抖的周淳,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
“傳朕密旨。”
“宣秦天。”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告訴他,朕的獵犬,已經將那頭最肥的野豬,從洞裡趕了出來。”
“現在,該他這把刀,去收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