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歲的目光,如同一柄無形的刻刀,將癱軟在地的李慕白,釘死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央。
整個瓊林苑,死寂如墳。
夜風吹過林梢,發出的沙沙聲,此刻聽來都顯得格外刺耳。
空氣中,酒香、花香、脂粉香,仿佛都被那股冰冷的帝王威壓抽乾,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權力氣味。
近百名新科進士,一個個低垂著頭,連呼吸都刻意放緩。
手中的象牙箸,此刻重若千斤。
麵前的珍饈美味,也變得如同嚼蠟。
誰能想到。
一場本該是魚躍龍門、光宗耀祖的恩榮宴,竟會演變成一場如此殘酷的,對當朝狀元的公開處刑!
何歲沒有立刻發話。
他享受這種寂靜。
他要讓這股名為“君威”的恐懼,發酵、膨脹,最後滲透進在場每一個人的骨髓裡。
他要他們用靈魂記住今晚。
記住李慕白的下場。
記住他這位天子,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官員之中,幾位出身寒門的年輕官員,看著這一幕,眼中沒有恐懼。
反而有一團壓抑許久的火,正在被悄然點燃。
他們也曾因不善辭藻,不通逢迎,在官場上步履維艱。
也曾看著那些像李慕白一樣,靠著幾句空洞漂亮話就平步青雲的人,心中充滿憤懣。
他們以為,這個王朝已經爛到了根子。
可今天……
他們看著龍椅前那道年輕卻無比挺拔的身影。
看著他提出的那些匪夷所思,卻又直指問題核心的治蝗之策。
他們忽然覺得,胸口那團快要熄滅的火,又一次……
熊熊燃燒起來!
這位天子,不一樣!
他要的是能吏,是實乾!
詩詞歌賦,在這裡,行不通了!
這股無聲的情緒,彙聚成一股微弱但堅韌的氣流,湧向何歲。
何歲能感覺到。
那是人心,是官心。
是正在被他親手重塑的國運。
他緩緩抬手,指向那個已經麵如死灰,如同爛泥般癱在地上的李慕白。
“禦前失儀,言語無狀。”
何歲的聲音平靜,不帶一絲波瀾。
“拖出去。”
立刻,兩名天策衛校尉甲葉鏗鏘地走了進來。
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們一左一右,像拎起一條死狗般,架起了已經完全失神的李慕白。
李慕白的身體,在被拖拽起來的那一刻,猛地劇烈一顫。
仿佛有什麼東西,從他的靈魂深處被硬生生抽離了。
他的腦海中,那座曾金碧輝煌的“文宮”,正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哀鳴。
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在文宮的梁柱上瘋狂蔓延。
【警告……檢測到宿主“道心”徹底崩潰……】
【文宮根基動搖……】
【國運反噬……】
【文宮崩塌……係統……開始解綁……】
哢嚓——!
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在他的意識最深處轟然炸響。
他最大的依仗。
他穿越三年來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被這位年輕的帝王,用一場最直接、最殘酷的陽謀,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硬生生地……
摧毀了。
與此同時,何歲的眼前,一道隻有他能看見的虛擬麵板,悄然彈出。
【叮!】
【成功鎮壓“儒道流”主角李慕白!】
【評級:完美!】
【其竊取的“詩仙”氣運已被王朝國祚重新吸收,國運獲得小幅提升!】
【國運狀態更新:初步穩定(+)】
【恭喜宿主,獲得龍氣值:800點!】
【當前龍氣餘額:7105點!】
何歲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他看著被拖出去的李慕白,看著他那身曾經鮮亮無比的緋色官袍,在冰冷的地麵上沾滿灰塵與酒漬,心中毫無波瀾。
直到李慕白的身影徹底消失,何歲才收回目光。
他環視全場,看著那些噤若寒蟬的新科進士們。
他知道,火候到了。
打完了巴掌,該為他們指出一條全新的,通往青雲之上的道路。
一條屬於他何歲的路。
“都抬起頭來。”
何歲的聲音,恢複了溫和。
但經曆過剛才那一幕,再也沒有人敢把這份溫和當做軟弱。
眾人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迎上皇帝的目光。
他們的眼中,帶著忐忑、不解,以及更深層次的,對未來的迷茫。
“朕知道,你們此刻在想什麼。”
何歲緩緩走下台階,踱步於宴席之間。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緊張的臉。
“你們在想,天子是不是厭惡讀書人?是不是以後,我大玥王朝,要重武輕文了?”
他停在今科二甲傳臚,那個皮膚黝黑,手指關節粗大的張山麵前。
“張山。”
“臣……臣在!”張山猛地站起,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朕記得,你的策論,寫的是南贛水利。”何歲淡淡道,“朕問你,若要在你家鄉贛州,修一條能灌溉三千畝水田的引水渠,如何修?”
這個問題,比剛才問李慕白的蝗災要小,卻更具體,更考較實務。
張山額頭冒汗,但他沒有像李慕白那樣支支吾吾,而是深吸一口氣,仿佛又回到了家鄉的田埂上。
他躬身道:“回……回陛下,這事,俺曉得!”
他說的竟是帶著濃重鄉音的土話,引得一些自視甚高的進士暗暗皺眉。
“以前修渠,不能指望官府的老爺們畫圖紙,那都是花架子。得找村裡最有經驗的老農,他們閉著眼睛都曉得哪塊地高,哪塊地低,水該往哪裡流。”
“人手嘛,不能硬抓壯丁,老百姓心裡不服。得跟他們講清楚,這渠修好了,是給自家田裡灌水,一畝地能多收半石穀子!讓他們自己出工,官府隻管飯,再按人頭給點鹽巴當彩頭,他們比誰都賣力!”
“至於銀錢……”張山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官府的錢,層層扒皮,到下麵剩不了幾個子兒。不如讓受益的幾個村子自己湊,湊不齊的,官府再補個大頭。賬本就貼在村口大槐樹上,每天花了多少,還剩多少,誰都看得見,哪個敢伸手,腿都給他打斷!”
他說的全是土話,毫無文采,卻聽得新戶部尚書劉庸這等老官僚眼皮直跳。
避開官僚體係,發動群眾,公開賬目……
這小子,是野路子出身,但招招都打在了七寸上!
何歲滿意地笑了。
他拍了拍張山的肩膀,聲音洪亮。
“很好!你很好!”
說完,他轉過身,麵向所有人,聲音再次提高。
“都看見了嗎?!”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
“這就是朕要的讀書人!”
“朕要的,是能算出田畝產出,能設計水利工程,能清點倉庫錢糧,能製定律法條令,能讓一方百姓安居樂業的——乾吏!”
“而不是像李慕白那樣,隻會吟風弄月,誇誇其談,國家危難之際,卻連一個屁都放不出來的廢物!”
他頓了頓,給了眾人一個消化的時間。
“詩詞歌賦,可以陶冶情操,朕不反對。”
“但那隻能是你們的閒暇愛好!”
“你們的本職,是為官!是牧民!”
“你們的錦繡文章,應該寫在如何讓百姓豐衣足食的政令上!”
“你們的滿腹才華,應該用在如何讓大玥王朝長治久安的方略裡!”
“從今日起,朕會親自修訂吏部考功之法!”
他的聲音,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官員升遷,看的不是你詩做得多好,文章寫得多漂亮!”
“而是看你治下,人口增長了多少,稅收增加了多少,開墾了多少畝荒地,又解決了多少樁陳年舊案!”
“能者上,庸者下,無能者……”
何歲環視全場,冰冷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他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個字。
“滾!”
平地驚雷!
整個瓊林苑,鴉雀無聲。
隨即,以張山為首的一批寒門進士,猛地跪倒在地!
他們的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激動,是狂喜,是找到了畢生方向的堅定!
“臣等,願為陛下一世乾吏!為萬民立命!雖死無悔!”
他們的聲音,發自肺腑,帶著哽咽。
緊接著,更多的進士反應過來,也紛紛跪倒。
“臣等,願為陛下效死!”
山呼之聲,再次響徹瓊林苑。
但這一次,不再是出於禮節的恐懼。
而是發自內心的,對一位英明君主的徹底臣服!
……
瓊林宴不歡而散。
回到養心殿,殿內依舊燈火通明。
何歲揮退了伺候的小安子,獨自一人走到那副巨大的京城防務圖前。
李慕白那個最耀眼的金色光點,已經熄滅了。
但剩下的,還有十幾個。
“神醫贅婿、老魔重生、兵王歸來、黑科技軍工……”
何歲看著地圖上那些閃爍的光點,心中暗自吐槽。
“好家夥,我這京城不是首都,是個主角孵化基地啊。一個文抄公就想竊我文運,那這些家夥豈不是要把我整個王朝都給生吞活剝了?”
清理掉一個李慕白,隻是開始。
就在何歲沉思之際,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是小安子。
“陛下。”小安子躬身行禮,聲音壓得很低,“慈寧宮的人來了。”
何歲眉頭微挑。
片刻後,一名老太監低著頭,碎步走了進來,跪伏在地。
“回陛下,太後娘娘說,您年歲也不小了,如今朝局初定,是時候考慮……複立新後的大事了。”
老太監顫巍巍地從袖中捧出一個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托盤。
托盤上,放著七八個卷軸,代表著京城七八個頂級世家。
“知道了。”何歲將卷軸扔回托盤,語氣平淡,“東西放下,你退下吧。告訴母後,朕,心裡有數。”
老太監如蒙大赦,躬著身子,倒退著出了養心殿。
何歲看著禦案上那堆代表著不同家族利益的卷軸,眼中非但沒有煩躁,反而閃過一絲冰冷的玩味。
“前朝的毒瘤剛剛剜去,後宮的這些勢力便迫不及待地想伸出新的觸角麼?”
“也好。”
“正好讓朕看看,這平靜的後宮之中,又藏著幾條想要竊取國運的‘錦鯉’。”
何歲拿起刻意擺在最上麵,材質最特殊也最顯眼的那個卷軸。
吏部尚書,柳家的女兒。
想必,這就是太後為他選好的“新後”了。
“柳溱……”
何歲念出這個名字,指尖在卷軸上輕輕敲擊。
他甚至不用展開,周淳呈上的密報中,關於此女的“奇聞異事”,早已在他腦中清晰浮現。
出生時,天降甘霖,解京城微旱。
三歲時,隨口一言,家中老仆於枯井掘出前朝金條。
及笄那年,外出踏青,歇腳的石頭旁,竟長出百年難遇的極品血靈芝。
何歲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度冰冷的弧度。
“祥瑞?嗬嗬,這可不是祥瑞。”
他心中冷笑:“這是最高明的竊取!”
“李慕白那種,是強盜,是賊寇,偷國運還要辛辛苦苦地抄詩,搞得萬眾矚目,生怕彆人不知道他要偷了,破綻百出,一刀就能斬斷。”
“而這個柳溱,是瘟疫,是附骨之疽!”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她隻需要存在著,呼吸著,她那個什麼狗屁‘錦鯉係統’就會像一個看不見的黑洞,潤物細無聲地,將整個帝國的國運,轉化為她個人的‘福運’!”
“直到最後,將整個帝國,吸成一具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巨大空殼!”
“這,才是最可怕的國之巨蠹!”
何歲眼底的寒意,幾乎要凝結成冰。
“母後啊母後……”
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嘲弄。
“您可真是給朕,挑了一個好‘皇後’啊。”
他將那份卷軸扔在桌上,對侍立在陰影中的周淳淡淡開口。
“周淳。”
“臣在。”
“給朕去查。”
何歲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把吏部尚書柳家,尤其是這位‘福運’千金,柳溱小姐,從小到大的所有‘祥瑞’,都給朕查個底朝天。”
“朕要一本賬!”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鋒銳,如刀鋒刮過冰麵。
“朕要每一件‘祥瑞’發生前後,我大玥王朝對應折損了什麼,損失了多少,都要有明細!”
“她三歲時家中挖出金條,朕要知道,是哪裡的官倉在那幾日走了水,被燒了賬本!”
“她及笄時天降甘霖,朕要知道,是哪條河堤在那場雨中決了口,淹了多少良田,死了多少百姓!”
“朕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清楚!”
“她柳家的福運,到底是用我大玥多少百姓的血淚和白骨堆起來的!”
“臣遵旨!”周淳心頭一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知道,這位年輕帝王的屠刀,已經對準了下一個目標。
而且這一次,比對付顧秉謙和李慕白,更加狠辣,更加誅心!
何歲重新坐回龍椅,目光幽深如海,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條五彩斑斕的錦鯉,正懵懂無知地,朝著他撒下的禦鉤,緩緩遊來。
“朕倒要看看,你的福運,是天生的……”
“還是……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