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真正的潛在危機,根源在於其核心的法家治國理念與嚴苛律法。
律令過於嚴酷,固然能夠在短時間內打造出一個如同精密機器般高效運轉、令行禁止的強大帝國;但長此以往,也必然會在社會底層積聚起巨大的怨念與不滿。
戰爭時期,采用這套鐵腕手段或許並無太大問題;然若在和平時期,依舊完全依賴法家的酷烈思想來治理天下,忽視儒家仁政、道家無為等其他思想的調和作用,長遠來看,終究是因小失大,難以長治久安。
然而,拋開治理方式的隱患不談,單就修築長城這一決策本身而言,其必要性與戰略意義是毋庸置疑的,正如他方才所分析的那樣,利大於弊。
至於由此產生的巨額人力、物力與經濟消耗,則隻能寄望於通過其他途徑,例如發展經濟、增加稅收、優化管理等方式來設法彌補了。
嬴政聞言,沉默了片刻,而後將目光投向肖燃。
“財政收入之匱乏,確為當下一大難題;治粟內史公孫騰,你也已見過,你所獻之堆肥之法,若真能使百姓田地產量倍增,確保田租能夠按時足額繳納,他便已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了。”
“在此之前,甚至有數年,因連年征戰與天災人禍,導致稅收銳減,國庫空虛;大秦雖於覆滅六國之戰中,繳獲掠奪了難以計數的財富,足以支撐國家運轉一段時期,然統一之後,各項開支用度亦是極為龐大,修建宮室、開辟馳道、南征百越、北擊匈奴,無一不是耗費巨大;如今再要興修長城,更是困難重重,然此舉卻又關乎國脈,勢在必行啊……”
始皇帝那張素來冷峻威嚴的臉龐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深沉的疲憊之色;治理這樣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內部矛盾複雜的龐大帝國,又豈是旁人眼中那般,僅僅依靠雄才大略、揮斥方遒便能輕易做好的?
在萬千秦國臣民的心目中,他是戰無不勝、無所不能的始皇帝。
然而,或許隻有在麵對自己失散多年、曆經苦難方才尋回的親生兒子麵前,他才能稍稍卸下那層堅硬的偽裝,流露出些許屬於凡人的真實情緒。
肖燃凝視著麵帶倦容的始皇帝,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
他幾乎要忘記了,這位一向以強勢、冷酷、殺伐果斷形象示人的始皇帝,褪去帝王的光環之後,其實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會疲憊、會煩惱的普通人,而非不知疲倦、無所不能的神祇。
肖燃的目光無意間瞥見了嬴政鬢角處悄然滋生的幾縷銀絲,心頭不禁泛起一陣酸澀。
這,便是締造了大一統王朝的大秦始皇帝!
縱然因此背負千古罵名,遭受無數誤解與非議,他依然堅定地推行著自己的意誌,毫不在乎個人的聲名榮辱;其所作所為,或許並非完美無缺,甚至帶有時代的局限與個人的偏執,然其最終目的,卻是為了讓這個由他親手締造的龐大帝國,能夠實現真正的和平統一,並將這份基業穩固地傳承下去。
肖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溫和而不失誠懇的語氣說道:“陛下,我大秦人才輩出,能臣乾吏,棟梁之材,不計其數;您乃是大秦的始皇帝,天命所歸之君,隻需龍口一張,振臂一呼,便會有無數賢能之士,爭相前來為您分憂解難;您實應稍減憂思,多加顧惜自己的身體才是……”
他頓了頓,繼續勸慰道:“身體康健,方是一切之根本;大秦之所以能威加海內,無敵於天下,皆因有您這位英明神武的陛下坐鎮;為了大秦江山的萬世傳承,您也務必保重龍體,切莫過度操勞。”
嬴政聞言,微微一怔,旋即看向麵前一臉真摯關切的肖燃,心頭仿佛被一股暖流瞬間注滿。
朕的小十九,終究還是心疼朕的。
朕,並非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一刻,他內心深處長久以來因猜忌、權謀、殺戮而凝結的堅冰,似乎正在悄然融化。
從寄人籬下的趙國質子,到君臨天下、威懾四海的始皇帝,他的人生充滿了太多的坎坷、背叛與鮮血,他的心早已被打磨得堅硬如鐵石。
那些波瀾壯闊卻又殘酷無情的經曆,早已讓他對所謂的骨肉親情,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然而此刻,眼前這個流落在外、飽經風霜的少年,卻以其真摯的關懷與孺慕之情,再度讓他體會到了久違的親情之溫暖。
嬴政心中暖意融融,那張素來剛硬冷峻的麵部輪廓,仿佛也因此而柔和了許多。
他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嗬嗬說道:“對,子正所言極是,身體康健方為萬事之本;朕還要將這大秦的錦繡江山,親手交到朕所選定的繼承人手中呢……”
嬴政目光慈愛地凝視著肖燃,語氣之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溫情與期許。
“繼承人”這三個字,幾乎已承載了他對肖燃未來所寄予的全部厚望與暗示。
然而,肖燃此刻似乎並未能完全領會嬴政話語中那層深沉的含義,他隻是嘿嘿一笑,習慣性地撓了撓頭,露出了符合他這個年紀的、略帶靦腆與羞澀的少年神態。
嬴政微笑著注視著肖燃這副模樣,並未點破。
他又說道:“朕之大秦,固然是人才濟濟,然若是能多一些像子正你這般,既有才乾,又懂體恤君父之人,為朕分憂解勞,那朕便當真可以高枕無憂,安享太平了。”
肖燃眨了眨眼睛,連忙謙遜道:“臣何德何能……實不敢當陛下如此謬讚,受寵若驚。”
嬴政此刻,早已不見了往日那個威嚴冷酷、令人望而生畏的始皇帝陛下的影子,他簡直就像一位再普通不過的、為自己兒子感到驕傲的父親一般;他伸手再次拍了拍肖燃的肩頭。
“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
肖燃被拍得齜牙咧嘴,暗忖始皇帝這手勁兒可真是不小啊!
看到肖燃那略帶痛苦又不敢言說的苦笑表情,嬴政不禁莞爾,隨即將手負於身後,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走,隨朕一同去用膳,朕有些餓了……”
“唯。”
肖燃恭聲應諾。
嬴政唇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此時早已過了宮中規定的正常用膳時辰。
不過,這又何妨?能與自己失而複得的兒子一同共享晚膳,無論多晚,都是值得的。
宮中的仆役們腳步輕快地將禦廚精心烹製的一道道菜肴,流水般地呈送上來。
肖燃與嬴政相對而坐,分賓主落座。
桌案之上,各色菜肴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其烹飪手法與風味,與時下秦地乃至六國常見的菜式,已然大相徑庭。
這自然得益於肖燃,是他將後世壓榨植物油的技術,以及一些炒、爆、溜、炸等烹飪方法,悄然傳授給了宮中的禦廚。
這些禦廚雖然在創新方麵或許受限於時代眼界,但其基本功之紮實,刀工火候之精湛,毋庸置疑皆是當世頂尖水準。
因此,對於肖燃所傳授的新式菜肴與烹飪技巧,他們很快便能融會貫通,掌握其精髓要領。
嬴政麵色溫和地說道:“若非子正,朕如今恐怕還無緣品嘗到如此美味佳肴,更遑論這般豐富的口福……”
肖燃接過侍者遞來的酒爵,恭敬地斟滿美酒,而後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嬴政麵前的案幾上。
他謙遜地回應道:“陛下宵衣旰食,勤勉於朝政,素來對口腹之欲並不十分看重。”
“臣也隻是略儘綿薄之力,稍稍改良一下宮中膳食……希望能讓陛下在日理萬機之餘,也能偶爾享受片刻人間煙火,聊以慰藉罷了。”
嬴政笑眯眯地注視著肖燃,目光中充滿了欣賞與暖意,他忽然開口說道:
“唉,若是朕的那幾個兒子,能有你一半的聰慧與孝順,朕便已心滿意足,彆無所求了。”
肖燃聞言,又習慣性地撓了撓頭,嘿嘿一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接續這番話了。
涉及到評論其他皇子,這種話題可不能隨意摻和,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燒身。
嬴政見肖燃沉默不語,亦不以為意,他徑自拿起桌上的青銅酒壺,親自為兩人各斟滿了一杯醇厚的米酒。
周圍侍立的仆役們見此情景,無不瞠目結舌,暗自心驚。
我的天爺啊!竟然能讓威嚴赫赫的始皇帝陛下親自為其斟酒,這位少年的身份與聖眷,當真是非同小可,簡直是天大的麵子啊!
肖燃倒並未想得那般複雜,他自然地端起麵前的酒杯,與始皇帝遙相舉杯,而後一飲而儘。
一杯酒落肚,嬴政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眸深處,流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
他悠悠開口道:“朕膝下共有十八個兒子,然敢於這般坦然坐於朕之麵前,與朕對飲者,卻寥寥無幾;而能夠真正與朕探討國事,為朕分憂解難者,更是屈指可數。”
肖燃聞言,心頭微微一凜,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四周侍立的仆役。
陛下啊,這種涉及到皇子優劣、儲位之爭的敏感話題,可不興當著外人的麵講啊!
注意到肖燃那略帶警惕與擔憂的神色,嬴政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左右。
那些侍立的仆役們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躬身退出了殿外,並將殿門輕輕掩上。
待殿內隻剩下父子二人時,嬴政才貌似隨意地,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你且猜猜,先前在朝堂之上,是何人極力反對朕重修長城之議?”
肖燃聞言一愣,腦海中瞬間閃過方才始皇帝提及的那句滿含失望的感慨——“可惜他若是能跟子正一般理解朕就好了。”
結合此刻的問話,他心中靈光一閃,幾乎是脫口而出地答道:“莫非……是長公子扶蘇?”
嬴政的麵色平靜無波,仿佛早已預料到肖燃能夠猜到答案一般。
他語氣淡然地確認道:“不錯……”
肖燃聽罷,心中頓時了然,看來始皇帝欲重修長城之念,早已有之,甚至很可能已在朝會之上正式提出過;而朝中對此議,定然是形成了支持與反對兩大陣營。
今日自己所看的那份奏章,想必是來自於支持派的大臣,再次上奏敦請陛下早日動工。
而長公子扶蘇,恐怕早在之前,便已在公開場合明確表達過反對意見了。
一念及此,肖燃便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苦笑。
這位扶蘇公子,還真是頗有幾分文人風骨與執拗脾性,竟然連雄才大略、乾綱獨斷的始皇帝,也敢當麵直言頂撞。
不過,轉念一想,扶蘇素來親近儒家,推崇仁政,時常規勸其父勿施暴政,對於修築長城這等耗費巨大、勞民傷財的浩大工程持反對態度,倒也符合他一貫的政治立場與行事風格,並不足為奇。
嬴政目光深邃地凝視著肖燃,那張素來冷峻肅殺的臉龐上,此刻竟也浮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
他緩緩開口,再次拋出一個極具考驗意味的問題:“在你看來,扶蘇此人,究竟如何?”
肖燃聞言,頓時一個激靈。
糟了!這絕對是個送命題啊!
無論如何評價,扶蘇都是始皇帝名正言順的長子,未來的儲君熱門人選之一。
對他評價過高,可能引來始皇帝的不快,畢竟父子間似乎政見不合;評價過低,又顯得自己刻意貶低、心胸狹隘,同樣不妥。
他腦海中的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飛速運轉,麵上卻依舊保持著鎮定,斟酌著詞句,不動聲色地回答道:“扶蘇公子……嗯,據臣所聞,公子為人寬厚仁德,性情剛毅勇武,待人以誠,且能折節下士,深得人心;在我等臣民心中,實乃一位品行高潔、至誠至信的君子。”
聽到這話,嬴政不禁輕笑出聲,道了句“小家夥挺機靈…”
肖燃略帶羞澀地笑了笑,並未搭言。
一聲歎息自嬴政口中發出,其中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情緒。
“朕曾傾注心血培養他,視其為大秦未來的希望,奈何扶蘇心中,朕竟是個殘暴的君主…”
見始皇帝麵露無可奈何之態,肖燃嘗試寬慰:“扶蘇公子尚不知曉陛下為江山社稷付出的辛勞,將來他總會理解陛下的苦心…”
即便這番勸解連肖燃自己都缺乏信心,此刻也唯有如此安撫這位帝王。
始皇帝輕輕擺首,覺得對方是否領悟已不再重要。
因為他的心中,已然有了更為中意的人選。
嬴政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宣示道:“朕平生所為,無需旁人置喙,一切皆為大秦,為這天下蒼生,但求捫心無愧即可…”
他神情平靜,那刀刻般的麵容透著洞悉世事的威嚴與決絕,仿佛任何艱難險阻亦無法撼動其意誌。
嬴政磅礴的氣度深深撼動了肖燃的內心,令他隻覺一股熱流在體內奔湧。
他隨即沉聲立誓:“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共創大秦萬世基業!”
肖燃臉上流露的真摯讓嬴政微微一愣,心頭不禁湧上一股暖意。
始皇帝隨即微笑著回應:“朕信得過你。”
這簡短的四個字,卻傳遞出一種毋庸置疑的信任力量。
肖燃內心深受這份信任的感召。
這便是千古一帝所獨有的胸襟與魄力。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濁氣。
“陛下,關於大秦目前國庫緊張的狀況,臣方才突發奇想,或許有應對之策…”肖燃話未說完,嬴政已然一愣,望著少年緊繃的臉龐,不禁失笑。
“嗯,朕曉得了,我們還是先用飯吧。”
肖燃滿頭問號。
不至於吧,難道始皇帝認為自己是在戲言不成?
他鄭重其事地強調:“陛下,臣所言絕非兒戲…”
嬴政嘴角上揚,他自然不認為肖燃是在信口開河。
然而,一個龐大帝國的財政問題,又豈是輕易能夠化解的。
朝堂上那麼多文臣武將都未能提出令他稱許的方案。
肖燃縱然再有才乾,終究還隻是個年輕人罷了…
可當接觸到肖燃那無比專注的眼神時,嬴政心念微轉,一個近乎荒謬的想法浮現:或許,自己這位十九子真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啟發?
嬴政略作思索後問道:“子正,你提及的方法具體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