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礫的喘息聲被死死壓住。
荊棘叢深處狹小的空間裡,腐爛泥土的濃重黴味,混雜著汗水的酸餿、血腥的甜腥,還有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懼,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口鼻之上。
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外麵,馬蹄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在荊棘叢邊緣來回踱步。枯枝被踩斷的劈啪聲,靴子踢開灌木的嘩啦聲,近得仿佛就在耳邊。潰兵粗野的咒罵夾雜著惡毒的獰笑,毒蛇般鑽進來:
“娘的,鑽耗子洞了?”
“那小娘皮,腿夠勁兒!抓著了先讓弟兄們鬆快鬆快!”
“仔細點!一根草也彆放過!剁碎了喂狗!”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進骨頭縫裡。趙六縮在最角落,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枯葉,牙齒撞擊得咯咯作響,雙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淚鼻涕混著泥土糊了滿臉。石頭緊閉著眼,臉色慘白,厚實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心臟就要跳出來。葉七娘蜷縮著身體,緊緊抱著那個小包裹,指關節攥得發白,嘴唇被咬得沁出血絲,那雙眼睛裡隻剩下空洞的、凝固的恐懼。
李琰背靠著一根冰冷的、長滿苔蘚的樹乾,右臂傷口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鮮血還在緩慢地滲出,浸透了一層又一層肮臟的布條,冰冷粘膩地貼在皮膚上。黑暗中,唯有那雙眼睛,死死盯著荊棘縫隙外晃動的人影和火光,像潛伏在陰影裡的獸。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無儘的煎熬。馬蹄聲時而靠近,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時而又稍稍遠離,留下一絲虛假的希望。每一次聲響的變化都牽扯著所有人緊繃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刻,也許一個時辰。外麵的咒罵聲終於漸漸模糊,馬蹄聲也朝著另一個方向遠去,最終徹底消失在林地的死寂裡。
但那無形的枷鎖並未鬆開。
直到外麵徹底陷入一片沉寂,死一樣的沉寂,連風聲都停了片刻。
“走…走了?”趙六抖著嗓子,聲音微弱得像瀕死的蚊蚋,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和不敢置信。
沒人回答。
緊繃到極致的精神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身體遲來的劇烈反應。傷痛、饑餓、寒冷、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人徹底撕裂。
李琰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靠著樹乾緩緩滑坐到冰冷的腐葉地上,這才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在。
“傷口…”他嘶啞地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處理一下。”
借著荊棘縫隙漏下的、極其微弱慘淡的星光,他艱難地撕扯著自己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襟。布條又臟又硬,浸滿了泥漿和血汙。他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荊棘叢邊緣堆積的厚厚腐葉層下,隱約可見一塊不知何時留下的、同樣肮臟破爛的粗布碎塊,顏色深褐,散發著濃重的黴味和土腥氣。可能是某個死者遺留的最後遮羞布。
沒有選擇。他伸出左手,將那破布塊從腐葉和淤泥裡摳了出來,觸感冰冷粘膩。心理的抗拒如同巨石壓頂,但更冰冷的現實壓倒了它。他撕下相對乾燥一點的邊緣,又艱難地挪到荊棘叢外之前發現的那個小泥窪邊,將破布一角浸入渾濁冰冷的泥水裡。
忍著劇烈的眩暈感和右臂的劇痛,他先用這肮臟冰冷的濕布,胡亂抹掉自己右臂傷口周圍糊著的厚厚泥漿和血痂。冰冷的刺激讓翻卷的皮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濕布拂過傷口邊緣,帶走泥汙,露出底下更猙獰的皮肉,顏色透著不祥的暗紅。他咬著牙,撕下自己衣襟上最後一塊勉強算“乾淨”的內襯布條,將傷口上方再次狠狠勒緊,試圖徹底止住滲血。
做完這些,他已經氣喘籲籲。他看向葉七娘。她小腿上那道被荊棘劃開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滲血,染紅了破爛的褲腿。
“腿。”
葉七娘身體微微一顫,抬起頭。星光下,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地將受傷的那條腿伸了出來,破爛的褲管被血粘在傷口上。
李琰挪過去,將那肮臟的、浸滿了渾濁泥水的濕布,輕輕覆在她小腿的傷口上。
“唔!”冰冷濕布的觸碰和泥水中未知的穢物侵入傷口帶來的尖銳刺痛,讓葉七娘渾身猛地一哆嗦,喉嚨裡不受控製地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疼痛讓她下意識地想縮回腿。
李琰的手頓了頓,抬眼看了她一下。那雙眼睛因為劇痛而蒙上了一層水汽,卻死死咬著下唇,硬是把第二聲痛呼咽了回去,隻有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
李琰的動作似乎下意識地放緩了些許。他用濕布小心地清理掉傷口周圍的血汙和泥土,動作比處理自己傷口時要輕得多。
泥水混著血水流下。他同樣撕下自己袖口最後一點兒相對柔軟的布料,遞給她。
“自己裹緊。”
聲音依舊嘶啞,卻少了之前的絕對命令,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或許是疲憊中的緩和。
葉七娘接過布條,默默地、麻利地將傷口一圈圈緊緊纏裹起來,勒住血管。
劇烈的疼痛讓她身體繃緊,牙關緊咬,額角汗珠滾落,卻再沒發出一點聲音。做完這一切,她抱著包裹,縮回角落,臉色依舊慘白,但看向李琰側臉的目光深處,那層厚重的冰殼之下,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東西鬆動了一下。
李琰又挪到石頭身邊,檢查了一下。少年隻是脫力和擦傷,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驚嚇。
“阿棄哥…我沒事…”石頭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饑餓感,如同蘇醒的惡獸,在死亡的威脅暫時退去後,張開了更加貪婪的巨口。胃袋空空如也,每一次蠕動都帶來尖銳的絞痛,提醒著他們身體早已油儘燈枯。
李琰沉默著,摸索著從腰間解下那個沾滿汙泥的破爛布袋。袋子癟癟的。他解開紮口的破繩,一股濃烈的黴味撲鼻而來。裡麵是薄薄一層灰褐色的粟米,顆粒細小,很多已經粘連成塊,散發著潮濕腐朽的氣息。
他伸出骨節分明、同樣布滿細小傷口和泥汙的手,極其小心翼翼地,從袋子裡撚出一小撮發黴的粟米。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吝嗇。
一點點灰褐色的顆粒,分彆放在了葉七娘、石頭和趙六攤開的、同樣臟汙的手心裡。每人隻有一小撮,甚至蓋不滿手心。
沒有言語。四個人同時將這點點救命的東西塞進嘴裡,用儘殘存的力氣咀嚼。
苦澀。
堅硬。
沙礫般的口感。
濃烈的黴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刺激得人想要乾嘔。但沒有人吐出來,所有人都拚命地、近乎貪婪地咀嚼著,將那點帶著泥土和黴菌味道的粗糙顆粒,混合著唾液,艱難地咽下去。這是唯一的活命糧。
死一樣的沉默籠罩著小小的荊棘叢。隻有牙齒研磨糙粟的細小嘎吱聲,和喉嚨吞咽的咕嚕聲。
就在這沉重的寂靜裡,一個低低的、壓抑著巨大悲傷的聲音響起,平靜得幾乎沒有任何波瀾,卻像冰冷的針,刺破了凝固的空氣:
“我叫葉七娘…家裡…在關西…做點小買賣…販些布匹雜貨…都沒了。”
葉七娘低著頭,看著自己手心殘留的幾粒黴米,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就能吹散。沒有哭腔,沒有顫抖,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頭發冷。那平靜之下,是家破人亡、流落煉獄的巨大空洞。
石頭嚼著嘴裡苦澀的糧食,聽著這話,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猛地低下頭,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嗚咽,淚水混著臉上的泥汙滾滾而下:
“阿爺…阿娘…餓死了…都餓死了…小妹…小妹被騎馬的兵搶走了…哇啊…”少年再也控製不住,哭出了聲。那哭聲嘶啞、無助,充滿了失去一切庇護的絕望。
李琰沉默著。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著他緊抿的唇角和下頜冷硬的線條。他沒有安慰的話語,隻是伸出手,那隻沾滿血汙和泥土、剛剛還緊握斷刀的手,重重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拍在石頭厚實卻同樣沾滿泥汙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
趙六嚼著嘴裡的黴米,聽著哭聲,眼神閃爍,低聲嘟囔了一句:“哭…哭有屁用…能活…活命再說吧…”語氣裡透著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夜更深了。寒意如同無形的潮水,從地麵的腐葉層裡滲透上來,浸透了破衣爛衫,凍得人牙齒打顫。遠處,不知名的方向,傳來一聲淒厲悠長的狼嚎,穿透濃重的夜色,清晰地鑽進荊棘叢。
“嗷嗚——!”
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上頭皮!
李琰猛地抬頭。火光!必須要有火!驅寒,更要驅獸!
鑽木取火!野外生存課上練過,成功率極低,但此刻是唯一的希望!他掙紮著起身,在荊棘叢邊緣摸索。很快找到一段相對乾燥的枯木,又尋來一根堅硬筆直的細樹枝作為鑽杆。枯木上挖出一個小凹槽。
他用左腳踩住枯木,將鑽杆頂端頂在凹槽裡,雙手合十,開始瘋狂地搓動!
吱呀…吱呀…
枯燥刺耳的摩擦聲響起。雙手的皮膚很快被粗糙的木杆磨破,血泡冒出,破裂,粘膩的鮮血混著汗水,讓鑽杆變得滑膩難握。鑽杆一次次滑脫,枯木上隻留下淺淺的、發黑的痕跡,連一縷青煙都沒有。
一次,兩次,十次…手臂酸脹得快失去知覺,鑽杆上的血越來越多。
“媽的!”趙六看著李琰徒勞的努力,又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第二聲狼嚎,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他哆嗦著,從自己懷裡摸索半天,掏出一塊同樣破爛不堪、沾滿油泥汗漬的臟布頭,像是從前衣服上撕下來的內襯,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用…用這個…引火…試試?”
李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接過那團油膩肮臟的破布,撕下一點最乾燥的纖維,小心地塞進枯木的鑽坑凹槽底部。
他深吸一口氣,忽略手臂傳來的劇痛和麻木,再次用力搓動鑽杆!
吱吱吱!
速度更快!力道更猛!雙手的皮膚被摩擦得一片模糊鮮血淋漓!
一縷極其微弱的青煙,終於從鑽杆底部和凹槽接觸的地方,嫋嫋升起!
李琰瞳孔一縮,動作更加急促!汗水混著血水滴落在枯木上。
煙越來越濃!
火星!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的火星,終於在凹槽裡堆積的細碎木屑和破布纖維中一閃而現!
李琰立刻丟開鑽杆,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將那點微弱的火星,連同引火的破布纖維和灼熱的木屑,轉移到地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小撮最乾燥的枯葉和細小枯枝上。
他屏住呼吸,湊近,用儘全身力氣,極其輕柔而急促地吹氣!
呼…呼…
橘紅色的火星在枯葉堆裡頑強地跳動、蔓延。
噗!
一小簇微弱的火焰,終於掙脫了黑暗的束縛,顫抖著、頑強地燃燒起來!
成了!
李琰立刻將旁邊稍大一點的細枯枝小心地搭上去,火焰逐漸穩定下來,雖然微弱,隻有拳頭大小的一小堆,卻散發著令人心安的暖意和光亮!
昏黃跳動的火光,第一次照亮了荊棘叢深處這片狹小的避難所,照亮了四張疲憊、驚恐卻又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被火光溫暖的臉龐。寒冷似乎被驅散了一絲。眾人不自覺地、小心翼翼地朝著那堆小小的篝火挪動,圍攏過來。火光在瞳孔裡跳躍,帶來微不足道卻如金子般珍貴的暖意和短暫的安全感。葉七娘抱著包裹,冰冷的指尖靠近火苗,汲取著那點微溫。石頭停止了抽泣,紅腫的眼睛呆呆地望著跳動的火焰。就連趙六,也暫時忘卻了恐懼,貪婪地感受著火光帶來的暖流。
然而,這微弱的光明,在吞噬一切的無邊黑暗裡,更像是一種挑釁。
守在最外圍、靠著荊棘枝條的石頭,身體猛地繃緊了!他死死盯著火光邊緣、荊棘叢外不遠處的一片濃密草叢,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了調,帶著顫抖:
“阿棄哥!那邊…草叢裡有東西在動!好大一團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