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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仁心現·寒山埋骨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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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聲音穿透濃重的血腥和絕望,像冰冷的銀針紮在麻木的神經上。

眾人猛地抬頭。

晨霧稀薄,慘白的天光勾勒出一個單薄的身影。女子形容憔悴,衣衫襤褸,沾滿泥塵,並不比李琰他們好多少。她背著一個磨損嚴重、邊角開裂的破舊木箱,步伐卻沉穩急切,徑直分開低矮的灌木,走向荊棘叢內那片小小的修羅場。她的目光掠過地上猙獰的狼屍,掠過趙六褲襠的濕痕,掠過葉七娘懷裡緊抱的包裹,最終死死鎖定在躺在地上、小腿血肉模糊、氣息微弱的小女孩身上。

沒有絲毫猶豫,她來到小女孩身邊,屈膝跪下,動作快而穩。破舊的木箱被迅速打開,裡麵沒有金銀,隻有簡陋得令人心酸的物件:幾束用草繩捆紮、曬得乾癟的不知名草葉,一小塊黑乎乎像是某種礦石的東西打磨成的粗糙石片,一團相對乾淨的麻布條,還有一個不大的、塞著木塞的粗糙陶罐。

她首先探了探小女孩的頸脈和鼻息,眉頭緊鎖成川字。

沒有絲毫耽擱,她取下背後那個裝著渾濁泥水的水囊——那是她僅有的水源——拔開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極其珍貴的一點點水,淋在小女孩血肉模糊的小腿傷口上。

冰冷的泥水衝刷著傷口邊緣凝結的血塊和汙物,露出裡麵被狼牙撕裂翻卷的皮肉和隱約可見的森白腿骨碎片。

劇痛讓昏迷的小女孩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小貓般的嗚咽。

“活著…”女子低聲自語,像是確認了什麼。

她立刻抓起一把乾枯的、散發著奇異苦澀氣味的草藥,塞進嘴裡快速咀嚼起來。苦澀的汁液讓她的臉微微皺起,她卻毫不停歇。嚼碎的草藥被吐在掌心,混合著她的唾液,形成一種黏糊糊的深綠色糊狀物。她動作輕柔卻極其麻利地將這糊狀物厚厚地敷在小女孩小腿的創口上,覆蓋住那些可怕的撕裂傷和狼牙留下的孔洞。

敷完藥,她拿起那團乾淨的麻布條——這大概是她藥箱裡最珍貴的物資之一——動作熟練地開始包紮。一圈,又一圈,力道均勻,既不過鬆導致藥散脫落,也不過緊阻礙血液流通。她的手指修長卻布滿細小的傷痕和凍裂的口子,此刻動作卻精準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包紮完畢,她又在傷口上方靠近膝蓋處,用撕下的一小條布條緊緊勒住,暫時減緩可能的出血。

整個過程快得驚人。做完這一切,小女孩微弱的似乎平穩了一絲,緊蹙的眉頭也略微舒展了一點點。女子這才長長地、極其細微地舒了一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拄著斷刀、左肩傷口猙獰、鮮血還在不斷滲出的李琰身上。女子沾著草藥殘渣和血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專注後的疲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你,坐下。”

李琰看著小女孩腿上那包紮得乾淨利落的布條,又看看女子疲憊卻異常堅定的眼睛,默默依言坐了下來,靠在一塊冰冷的岩石上。

女子走過來,毫不避諱地撕開李琰左肩被狼爪撕裂、糊滿血泥的破爛衣袖。深可見骨的傷口 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呈現出不規則的撕裂狀,沾著泥土和乾涸的血痂。

她再次倒出一點點珍貴的泥水,淋在傷口上清洗。

冰冷的水流衝刷著傷口深處,劇烈的刺痛如同無數根鋼針同時紮進神經!

李琰身體猛地繃緊,牙關瞬間咬死,額頭和脖頸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出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破衣。但他硬是一聲不吭,隻有粗重的喘息暴露著極致的痛苦。

女子抬眼看了他一下,那雙因疲憊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第一次掠過一絲極淡的驚訝。

她手下動作似乎下意識地又快了半分,迅速清理掉傷口裡的碎石和汙物。接著,她抓起另一把不同的乾草,同樣放入口中咀嚼,吐出新的、顏色更深的糊狀藥泥,厚厚地敷在李琰肩膀上那道恐怖的傷口上。

藥泥覆蓋住翻卷的皮肉,帶來一陣清涼,稍稍壓下了火燎般的劇痛。

隨即是同樣乾淨利落的包紮,麻布條纏緊,固定。

“傷口太深,”她一邊打結,一邊用那種疲憊但清晰的語調解釋,“骨頭差點裂開。沒化膿流膿水,是撞了大運。但能不能活過這幾天,看老天爺開不開眼,也看你命硬不硬。” 話語直白冰冷,沒有任何虛假的安慰。

李琰忍著劇痛,活動了一下左臂,感覺被緊緊包裹住,雖然依舊痛徹心扉,但不再像撕裂般流血不止。他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手段利落得出奇的女子。

“你是醫師?”他聲音沙啞地問。

女子收拾著藥箱,將剩下的草藥仔細包好,頭也沒抬,語氣平淡得如同談論天氣。

“家傳的土法子,認幾味草藥,算不得醫師。路過,看到煙…和死人。”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婦人的屍體和遠處薄霧中依稀可見的餓殍輪廓,聲音裡終於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重,“能救一個…是一個。”

葉七娘默默走了過來,手裡捧著那個發黴的粟米袋,小心地倒出十幾粒灰褐色的粟米,又拿起剛剛白芷用過的水囊,遞了過去。她的動作很輕,眼神複雜。

白芷(眾人此刻才隱約聽到趙六之前的驚呼)看了葉七娘一眼,沒有拒絕,接過那點水和粟米,低聲道:“多謝。”她將粟米仔細咀嚼咽下,又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水,潤了潤同樣乾裂的嘴唇。動作間,始終護著那個破舊的藥箱。

短暫的救治和喘息之後,空氣再次凝固。地上的狼屍散發著濃烈的腥臊和血腥,婦人的屍體無聲地躺在那裡,脖子上的大洞已經不再流血,凝固成暗紅色,眼睛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懷裡仿佛還殘留著孩子的體溫。

沉默像鉛塊一樣沉重。

李琰撐著斷刀,掙紮著站了起來,左肩的劇痛讓他臉色蒼白。

他的目光落在婦人的屍體上,又掃過荊棘叢外那片晨光熹微卻依舊死寂的荒原。路上倒斃的同伴,不久前還在掙紮求生,轉眼就成了腐土的一部分。

“埋了。”他聲音乾澀,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種冰冷的決斷。留在這裡腐爛,隻會引來更多野獸。

他用還能動的右手撿起地上的半截斷刀,示意石頭。

石頭沉默地站起來,也找了塊邊緣鋒利的石頭。趙六臉色煞白,看著地上的屍體,喉嚨裡發出抗拒的咕嚕聲,但在李琰冰冷的注視下,最終還是哆嗦著爬起來,去拔地上枯死的灌木根莖。

沒有工具,隻有斷刀、石塊和雙手。

三人選了一處相對乾燥的土坡下,用斷刀撬,用石塊砸,用指甲摳,艱難地挖掘著一個淺淺的坑穴。

泥土很硬,混雜著石塊和凍土,進展緩慢。

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順著臉頰脖頸往下淌。挖出的泥土散發著冰冷的土腥氣,與空氣中殘留的狼血和屍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更難聞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白芷沒有參與挖掘。她抱著藥箱,坐在昏迷的小女孩身邊,默默地看著。

目光掃過沉默挖坑的李琰——他每一次揮動斷刀都牽扯著左肩的傷口,牙關緊咬,汗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衫,動作卻未停歇;掃過力氣驚人、埋頭苦乾的石頭;掃過一邊挖坑一邊忍不住乾嘔、眼中充滿恐懼和怨毒的趙六;最後落在葉七娘身上——她抱著那個小包裹,安靜地坐在小女孩另一側,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樣麻木絕望,裡麵似乎沉澱著某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東西,如同冰層下湧動的暗流。

簡陋的淺坑終於挖好,勉強夠容納一具瘦小的屍體。李琰和石頭小心翼翼地抬起婦人的遺體,觸手冰冷僵硬。他們將婦人放入坑中,儘量擺正姿勢,讓她空洞的眼睛不再對著天空。然後,用挖出的冰冷泥土,一捧一捧,覆蓋上去。

沒有禱詞,沒有哀悼。

隻有泥土落在屍體上沉悶的噗噗聲。

隻有麻木的勞作。

隻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血腥氣。

泥土終於填平了淺坑,堆起一個小小的、醜陋的土包。像這片荒原上無數個無名墳丘一樣,很快就會被風沙掩埋,徹底消失。

疲憊如同潮水,再次席卷了每一個人。石頭靠著剛壘起的墳包坐下,眼神空洞。趙六直接癱倒在地,像條離水的魚,隻剩下喘氣的力氣。葉七娘抱著包裹,看著那土包,眼神複雜。小女孩在白芷的草藥下,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但依舊昏迷不醒。白芷坐在她身邊,藥箱放在膝上,沉默地守著。

短暫的、用生命換來的喘息,結束了。

更大的、冰冷的問題如同禿鷲盤旋在頭頂——去哪裡?

血腥味會引來更多的掠食者。潰兵可能還在附近遊弋。饑餓和寒冷像兩把鈍刀,一點點切割著殘存的生命力。

趙六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哀嚎:“走?走不動了…一步都走不動了…就在這兒…聽天由命吧…死了…死了也比跑斷氣強…” 他癱在冰冷的土地上,眼神渙散,徹底放棄了掙紮。

李琰沒有看他。他捂著依舊疼痛的左肩,目光緩緩抬起,越過這片充滿死亡氣息的荊棘叢,越過荒蕪的原野,死死地釘在遠處。

那是連綿起伏的山巒。

在慘淡的晨光中,山影如同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大獸脊,沉默而冷硬。山峰隱沒在低垂的鉛灰色雲層裡,看不真切,隻能看到陡峭的輪廓和深邃的陰影。

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混合著左肩傷口的劇痛,和一路目睹死亡的冰冷憤怒,在他眼底點燃。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絕望儘頭被逼出來的、如同野獸護巢般的凶悍和決絕!

他猛地抬起還能活動的右臂,染血的斷刀直指遠山那一片最厚重、最陡峭的灰色陰影!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石摩擦,卻帶著一種斬斷退路的、不容置疑的鐵血力量,狠狠砸在每一個麻木絕望的心頭:

“去山裡!找能擋風避雨、易守難攻的窩!光知道跑沒用!得有個能扛過這個冬天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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