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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失守敗勢顯 英雄末路悲歌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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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門的金釘,被沙陀人的馬蹄踏得卷了刃。

朕的“衝天劍”砍在李克用的鐵甲上,迸出的火星燙焦了朕的眉毛。

逃亡路上,親兵捧來一碗混著馬糞的雨水,朕喝出了當年灞橋新酒的滋味。

狼虎穀的秋陽像塊冷卻的金餅,朕用劍鋒試了試脖子,竟比含元殿的龍椅扶手還要涼。

外甥林言跪地痛哭時,朕看見他袖口露出半截唐軍的號牌……

長安城在燃燒。

不是含元殿那場象征性的、被李克用刻意點燃的衝天大火,而是整座城池都在發出痛苦的與爆裂。濃煙如同無數條狂暴的黑龍,從朱雀大街兩側鱗次櫛比的坊市、從巍峨的宮闕飛簷、甚至從護城河汙濁的水麵上升騰而起,翻滾著,糾纏著,遮蔽了六月的驕陽,將天地染成一片絕望的昏黃。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焦糊味、濃重的血腥氣、還有皮肉被燒灼時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惡臭。昔日繁華冠絕天下的帝都,此刻已淪為修羅屠場。

喊殺聲、瀕死的慘嚎聲、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房屋倒塌的轟然巨響、戰馬驚恐的嘶鳴……無數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死亡風暴,永無止息地在長安城的上空激蕩、盤旋。腳下的金磚,曾經光可鑒人,此刻覆滿了粘稠的血漿、破碎的肢體、散落的甲葉和折斷的箭矢,踩上去滑膩膩、軟塌塌,每一步都像踏在腐爛的內臟上。

朕拄著那柄陪伴了朕半生、如今刃口已布滿崩缺與暗紅血痂的“衝天劍”,站在太極殿前那象征至高權力的九級蟠龍禦階之上。明黃色的龍袍早已被煙灰、血汙和汗漬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沉重的冠冕歪斜著,壓得額角生疼。視線越過前方浴血死戰、人數卻在急劇減少的親衛“金甲衛”的頭頂,望向那洞開的、如同巨獸猙獰傷口的朱雀門方向。

沙陀人!李克用的“鴉兒軍”!

他們如同黑色的鐵流,裹挾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源源不斷地從那破開的城門湧入。不同於唐軍製式的明光鎧,他們大多穿著便於騎射的皮甲或簡陋的鐵片劄甲,樣式雜亂,卻透著一股蠻荒野性的剽悍。胯下的戰馬也非中原的高頭大馬,而是矮壯結實、耐力驚人的草原馬種,鬃毛飛揚,口鼻噴著濃重的白氣。這些來自雲代苦寒之地的胡騎,臉上塗抹著詭異的油彩,眼神裡燃燒著對財富、殺戮和征服的赤裸裸渴望,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哨與怪叫。

他們的戰術簡單、直接、高效。前排的重甲步兵如同移動的鐵壁,手持長矛巨盾,步步為營,擠壓著齊軍殘兵本已狹窄的生存空間。緊隨其後的輕裝騎兵則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利用速度與弓矢的精準,在混亂的戰場上反複穿插、切割、獵殺落單者。他們的彎刀揮舞起來,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肢體分離、血泉噴湧。

“頂住!給朕頂住!” 朕的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在震耳欲聾的戰場噪音中顯得如此微弱。每一次竭力的嘶吼,都牽扯著肺部,帶來火辣辣的劇痛。然而,回應朕的,隻有將士們越來越稀疏的呐喊和更加絕望的慘叫。

防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潰。

一支塗著劇毒、閃著幽藍寒光的狼牙箭,如同毒蛇的信子,毫無征兆地從側麵刁鑽地射來!目標直指朕的咽喉!

“陛下小心!”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朕身側響起!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猛地撞開朕,同時將手中那麵沉重的包鐵巨盾奮力向上斜舉!

鐺——!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巨響!那支毒箭狠狠釘在盾牌邊緣,巨大的力道竟將精鐵打造的盾沿都撞得凹進去一塊!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是朱珍!朕身邊僅存的幾名“金甲衛”統領之一,也是從曹州鹽幫時就跟著朕刀頭舔血的老兄弟!此刻他須發戟張,目眥欲裂,半邊臉被凝固的鮮血覆蓋,猙獰如惡鬼。

“陛下!大勢已去!快走!末將斷後!” 朱珍猛地將朕往後方一推,力道之大,讓朕踉蹌了幾步。他則像一頭發狂的怒獅,揮舞著那麵巨大的盾牌和一把沉重的陌刀,咆哮著迎向又一波湧上禦階的沙陀兵!他那柄沉重的陌刀帶著千鈞之勢橫掃而出,瞬間將兩名衝在最前的沙陀重甲步兵連人帶甲斬成兩段!腥熱的血雨噴濺,染紅了蟠龍柱上的金漆。

“朱珍!” 朕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走?往哪裡走?這太極殿,就是大齊的心臟,是朕最後的尊嚴所在!棄殿而逃,與喪家之犬何異?!

然而,殘酷的現實容不得半分猶豫。就在朱珍擋住正麵之敵的瞬間,側翼的宮牆“轟隆”一聲巨響,竟被幾匹披著重鎧、口鼻蒙著鐵罩的“撞牆馬”硬生生撞塌了一個巨大的豁口!煙塵彌漫中,一隊更為精悍的沙陀騎兵,如同地獄衝出的惡鬼,揮舞著雪亮的彎刀,狂嘯著直撲禦階!為首一將,身材異常高大,騎在一匹神駿異常、通體漆黑如墨的巨馬之上,身披玄色重甲,頭盔上插著三根長長的、染成血色的烏鴉翎毛!他手中那柄奇形長刀——似刀非刀,似矛非矛,刃口帶著詭異的弧度,閃爍著暗沉的血光!

李克用!

朕的瞳孔驟然收縮!雖然隔著煙塵,但那股撲麵而來的、如同實質的凶煞之氣,那標誌性的“鴉翎”,還有那柄傳說中的“血鴉斬”!絕不會錯!他終於親自殺到了!

“黃巢逆賊!納命來!”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竟蓋過了戰場喧囂!李克用雙腿猛夾馬腹,那匹黑駒如同離弦之箭,踏著滿地的屍體和瓦礫,直衝禦階!速度之快,竟在身後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他身後的“鴉兒軍”精銳發出震天的狂嘯,如同群鴉撲食,緊隨其後!

“護駕!” 僅存的幾十名“金甲衛”發出絕望的呐喊,拚死組成人牆,試圖阻擋這致命的洪流。

然而,在李克用和他那柄“血鴉斬”麵前,這些忠誠的衛士如同紙糊般脆弱!那柄長刀揮動間,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劃出一道道詭異的弧光!精鋼打造的鎧甲、堅韌的盾牌、甚至粗壯的肢體,在刀光下紛紛斷裂、破碎!殘肢斷臂混合著內臟的碎片四處飛濺!李克用所過之處,隻留下一片噴濺的血霧和瞬間倒斃的屍體!他胯下的黑駒也異常神駿,竟能在這陡峭的禦階和遍地狼藉中如履平地,縱躍如飛!

呼吸之間,那道黑色的死神之影,已衝破層層阻礙,殺到了朕的麵前十步之內!濃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刺得朕皮膚生疼!

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凶性,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朕的胸腔深處轟然爆發!什麼帝王威儀,什麼成敗得失,在這一刻統統化為烏有!隻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搏殺欲望!

“李克用——!” 朕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狂吼,壓榨出身體裡最後一絲氣力,雙手緊握“衝天劍”,非但不退,反而迎著那席卷而來的死亡風暴,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積攢了半生的武藝、無數次生死搏殺的經驗,凝聚在這傾儘全力的一斬之上!劍身撕裂空氣,發出龍吟般的尖嘯,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狠狠劈向李克用那猙獰的頭盔!

當——!!!

一聲穿雲裂石、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兩座銅山轟然對撞!

“衝天劍”的劍鋒,狠狠斬在李克用斜劈格擋的“血鴉斬”刀脊之上!一股沛然莫禦、如同山洪暴發般的巨力,順著劍身狂湧而來!朕的雙臂瞬間麻木,虎口劇痛,溫熱的鮮血順著劍柄汩汩流下!巨大的衝擊力讓朕再也無法站穩,蹬蹬蹬連退數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龍金柱上,震得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頭一甜,一股鮮血湧上,又被朕死死咬緊牙關,強行咽了回去!

刺眼的火星如同炸開的煙花,在雙刃交擊處猛烈迸濺!幾顆滾燙的火星子,甚至濺到了朕的臉上,眉毛和額角的發絲瞬間傳來一股焦糊味!

巨大的反震之力同樣讓李克用胯下的黑駒發出一聲長嘶,人立而起!他魁梧的身軀在馬上晃了一晃,那血紅的鴉翎劇烈地擺動。他看向朕的眼神,也終於從絕對的蔑視,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顯然,他沒想到這個以販私鹽起家、被他們稱為“草寇”的皇帝,竟還有如此悍勇的臨死反撲之力!

“好!有幾分氣力!配死在某家刀下!” 李克用獰笑一聲,聲音沙啞如同夜梟。他猛地一帶韁繩,黑駒前蹄重重落下,濺起一片血泥。他手中的“血鴉斬”再次揚起,那暗沉的血色刀光在濃煙中顯得格外妖異,顯然是要發動更致命的一擊!

“陛下快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渾身浴血、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猛地從側麵撲出,死死抱住了李克用戰馬的一條前腿!是朱珍!他竟然還沒死!他的陌刀早已折斷,隻剩下半截,身上插著至少七八支箭矢,深可見骨的傷口遍布全身,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最後瘋狂的火焰!他張開嘴,露出被血染紅的牙齒,狠狠一口咬在了黑駒的前腿上!那匹神駿的黑馬吃痛,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猛地揚蹄亂蹬!

“找死!” 李克用大怒,刀光一閃!

噗!

一顆鬥大的頭顱衝天而起!朱珍那無頭的屍體,依舊死死抱著馬腿,過了幾息,才緩緩鬆開,頹然栽倒在血泊之中。他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圓睜著,望向太極殿的方向。

“朱珍——!!” 朕的嘶吼帶著無儘的悲愴與瘋狂!這個從曹州鹽場就跟著朕,無數次為朕擋刀、無數次在絕境中殺出血路的老兄弟,竟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為朕爭取了這最後的、寶貴的喘息之機!

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猶豫!朱珍用生命換來的這刹那空隙,是唯一的生路!朕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朕不再看那如同魔神般的李克用,轉身,用儘全身力氣,撞開身後一道沉重的、繪著日月山河的紫檀木屏風!

屏風後,並非牆壁,而是一條幽深、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密道入口!這是朕登基後,秘密命心腹工匠,以整修宮室為名,耗費巨資挖掘的,直通城外!知曉此道者,不過寥寥數人!這是朕為最壞情況準備的最後退路!

“攔住他!” 李克用憤怒的咆哮從身後傳來,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和追兵的呐喊!

朕毫不猶豫,縱身撲入那散發著泥土和黴味的黑暗之中!身後,沉重的屏風被撞得粉碎!追兵的身影和刀光,在入口處一閃而逝!朕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肺部如同火燒,耳邊隻有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和身後越來越近的追兵腳步聲!黑暗吞噬了一切,隻有求生的本能驅使著這具傷痕累累的軀殼,向著那未知的、渺茫的出口亡命奔逃……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跌倒了多少次,當朕終於看到前方一點微弱的天光時,幾乎已經虛脫。密道的出口,巧妙地偽裝在長安城東郊灞水岸邊一處廢棄的磚窯深處。當朕踉蹌著爬出洞口,撲倒在冰冷的河灘碎石上時,刺目的陽光讓朕瞬間失明。冰冷的河水混合著血腥和泥土的氣息湧入鼻腔。

身後,長安城方向,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那象征著朕短暫帝王生涯的巍峨宮闕,在火光與濃煙中若隱若現,如同海市蜃樓,又像一場正在崩塌的幻夢。喊殺聲、哭嚎聲,隔著寬闊的灞水,依舊隱隱傳來,如同為這座淪陷的帝都奏響的哀樂。

朕掙紮著坐起,環顧四周。灞水嗚咽,楊柳低垂。昔日折柳送彆、冠蓋雲集的灞橋,如今空無一人,隻餘斷壁殘垣和散落的輜重雜物。身邊,隻有稀稀拉拉、不足百人的殘兵敗將,從各處僥幸逃出,在此彙聚。他們個個帶傷,盔歪甲斜,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曾經席卷天下、威震中原的數十萬“衝天軍”,如今隻剩下眼前這些狼狽不堪的身影。

人群騷動了一下,一個同樣滿身血汙、甲胄破損的身影推開眾人,撲到朕的麵前,聲音嘶啞哽咽:“舅父!舅父!您……您還活著!” 是朕的外甥林言。他年輕的臉龐被煙灰和血跡覆蓋,左臂用撕扯下來的衣襟胡亂包紮著,滲出暗紅的血跡,眼神裡混雜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巨大的驚恐。

“言兒……” 朕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想伸手拍拍他,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看著他,看著周圍這不足百人的殘部,一股巨大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朕。長安,丟了。大齊,亡了。朕黃巢,從今日起,不再是皇帝,隻是一個被天下通緝、被十萬鐵騎追殺的流寇!

“陛下!” 一個低沉而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丞相裴渥,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竟也奇跡般地逃了出來。他的紫色官袍已破爛不堪,沾滿泥濘,臉上帶著擦傷,但眼神依舊保持著一種令人心折的沉靜。他分開眾人,走到朕麵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長安雖失,陛下尚在,人心未絕。當務之急,是速離險地!李克用的遊騎,隨時可能搜索至此!請陛下保重聖體,以圖……再舉。”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連他自己似乎都缺乏底氣。

圖再舉?朕心中一片苦澀。看看身邊這不足百人的殘兵,看看遠處那濃煙滾滾、已然易幟的長安城,再看看這天下洶洶、視朕如仇寇的形勢……再舉?何其渺茫!

然而,求生的本能,以及那深植於骨髓中的、絕不向命運低頭的桀驁,支撐著朕。朕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像條野狗一樣死在灞水邊!

“走!” 朕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掙紮著在裴渥和林言的攙扶下站起身。目光掃過一張張惶恐、疲憊、卻依舊帶著一絲依賴望著朕的臉孔,“向東!進秦嶺!”

秦嶺,那連綿不絕、如同巨龍橫臥的莽莽群山,曾是朕起兵初期躲避官軍圍剿的天然屏障。如今,它成了朕和這最後一點血脈,唯一的生路。

逃亡之路,每一步都浸透著血淚與絕望。身後,李克用的沙陀精騎和重新整合的唐朝藩鎮軍,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他們像最狡猾、最凶殘的獵犬,利用熟悉的地利和兵力優勢,不斷設伏、圍堵、襲擾。每一次短暫的喘息,都意味著下一場更加慘烈的廝殺即將來臨。

進入秦嶺的第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雨,將我們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逼入一處狹窄的山穀。雨霧彌漫,道路泥濘濕滑,幾乎寸步難行。就在人困馬乏、隊伍拖得老長之時,兩側的山崖上,猛地響起一陣刺耳的梆子聲和密集的破空之音!

“有埋伏!保護陛下!” 林言嘶聲大喊,拔刀擋在朕身前。

無數塗著桐油、燃燒著火焰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從兩側高聳的崖壁上傾瀉而下!目標並非精準射殺,而是覆蓋性的攢射!同時,巨大的滾木礌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轟隆隆砸落下來!

“啊——!”

“我的腿!”

“散開!快散開!”

慘叫聲瞬間響徹山穀!箭雨無情地穿透薄弱的皮甲,釘入血肉之軀!燃燒的箭簇引燃了士兵濕透的衣物和穀底的枯草!巨大的滾石碾過,躲避不及的士兵瞬間化作一灘肉泥!整個山穀瞬間變成了火焰與死亡的地獄!隊伍被徹底截斷、分割!

“衝出去!向前衝!” 裴渥的聲音在混亂中顯得異常冷靜,他揮舞著一柄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短劍,指向穀口的方向。

殘餘的幾十名護衛,如同受傷的野獸,爆發出最後的凶性,護著朕和裴渥、林言,頂著箭雨和不斷砸落的石塊,亡命地向穀口衝擊!每前進一步,都有人倒下。朕的“衝天劍”機械地揮舞著,格開幾支流矢,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溫熱的血水,不斷從臉上淌下。

終於,付出了近半傷亡的代價,我們這最後二三十人,如同血葫蘆般衝出了那條死亡之穀。身後的山穀裡,火焰還在燃燒,隱約傳來受傷者絕望的哀嚎和追兵逼近的呐喊。

“清點人數!快!” 裴渥喘著粗氣,靠在一塊巨石上。

林言帶著哭腔回報:“舅父……丞相……隻剩下……二十三人了……馬……全沒了……” 他指著穀口外,那裡躺著幾匹被亂箭射死或滾石砸斃的戰馬屍體。

朕的心沉到了穀底。二十三人!連日的亡命奔逃和這場伏擊,幾乎耗儘了最後的力量。更致命的是,失去了所有的馬匹!這意味著,在追兵精騎麵前,我們徹底失去了機動能力,成了待宰的羔羊!

饑餓、疲憊、傷痛、絕望……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啃噬著每一個人的意誌。我們不敢停留,隻能互相攙扶著,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在崎嶇濕滑的山道上艱難跋涉。雨水浸透了單薄的衣物,山風一吹,刺骨的寒冷讓人牙齒打顫。腹中空空如也,連日的奔波和廝殺,早已耗儘了最後一點乾糧。

傍晚時分,雨勢稍歇。我們找到一處背風的山坳,決定稍作休整。所有人都癱倒在地,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傷口在雨水的浸泡下發白、腫脹,傳來陣陣鑽心的疼痛。饑餓感如同無數小刀在胃裡攪動。

林言掙紮著爬起來,在附近尋找。他扒開濕漉漉的草叢,翻找著石塊,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或可食用的根莖。然而,除了泥濘和苔蘚,一無所獲。他頹然地坐在地上,絕望地看著陰沉沉的天空。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山坳低窪處的一個小水坑上。那是雨水彙集而成,渾濁不堪,水麵上甚至還漂浮著幾粒黑色的、不知是馬糞還是其他動物的糞便。

饑餓和乾渴,最終壓倒了所有尊嚴和理智。林言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水坑。他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猛地爬過去,不顧一切地俯下身,用雙手掬起一捧渾濁的、漂浮著穢物的水,如同捧著瓊漿玉液,貪婪地送到嘴邊。

“言兒!不可!” 裴渥虛弱地出聲阻止。

但林言仿佛沒聽見,他閉上眼睛,猛地將那捧散發著怪味的水灌入口中!咕咚,咕咚……他大口吞咽著,仿佛那是世間最甘甜的泉水。

喝了幾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被水中的雜質嗆到,但他毫不在意,臉上甚至露出一絲病態的滿足。他抹了抹嘴,又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朕的麵前,眼神裡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舅父……您……您也喝點吧……有水……有水了……”

渾濁的水在他滿是泥汙的手掌中晃動著,倒映著朕那張同樣汙穢不堪、寫滿疲憊與滄桑的臉。那水中馬糞的顆粒清晰可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湧上朕的鼻腔。朕想起當年初入長安,意氣風發,在灞橋邊的“醉仙樓”,與尚讓、朱珍、孟楷等一乾老兄弟痛飲那聞名天下的“灞陵春”。酒液清澈,香氣四溢,觥籌交錯,何等快意!那新酒的滋味,如同少年時的意氣,清冽甘甜,直透胸臆。

而如今……

朕顫抖著伸出手,接過外甥手中那捧混著馬糞的雨水。冰冷、渾濁、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土腥和腐敗氣味。朕閉上眼,仰起頭,如同飲下最烈的酒,將這捧汙濁的泥水,一飲而儘!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泥沙和腐殖質的苦澀、腥鹹味道,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直衝咽喉!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然而,在這極度的苦澀之後,乾渴到冒煙的喉嚨,卻得到了一絲短暫的、冰涼的撫慰。

這滋味,比當年最烈的燒刀子更嗆喉,比最苦的黃連更澀口。但朕卻從中,品出了一絲比那“灞陵春”更複雜、更刻骨銘心的味道——那是敗亡的苦澀,是窮途末路的悲辛,是英雄末路的無奈,也是……一絲不甘就此沉淪的、極其微弱的掙紮。

“好……好水……” 朕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將空無一物的手掌鬆開,渾濁的泥水順著指縫滴落。“都喝!活下去!”

裴渥看著朕,又看看那渾濁的水坑,蒼老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終,他也默默地爬過去,俯下身……其他人,也掙紮著圍攏過去……

我們在秦嶺的莽莽群山中,如同受傷的野獸,與追兵、與饑餓、與傷痛、與險惡的自然,進行著絕望的周旋。每一天,都有人倒下,永遠留在了冰冷的山石之間。隊伍的人數,像融化的冰雪,不斷減少。

一日黃昏,我們在一處廢棄多年的古棧道旁露宿。棧道早已朽壞,隻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木樁,斜插在雲霧繚繞的深澗之上,像指向幽冥的枯骨。夕陽的餘暉給冰冷的山岩塗上一層詭異的金紅。疲憊到極點的士兵們東倒西歪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連生火的力氣都沒有了。傷口在惡化,低低的聲此起彼伏。

裴渥靠在一塊巨石旁,臉色灰敗,氣息微弱。這位睿智的老人,在連日的奔波和憂患煎熬下,終於油儘燈枯。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

朕挪到他身邊,想扶住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他艱難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望著棧道外那深不見底、雲霧翻騰的幽穀,又緩緩轉向朕,眼神裡沒有了往日的沉靜,隻剩下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和……訣彆。

“陛下……” 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老臣……老臣怕是……走不出……這秦嶺了……”

朕的心猛地一沉,緊緊抓住他那枯瘦冰冷的手:“丞相!堅持住!翻過前麵那道梁,或許……”

裴渥緩緩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極其苦澀、又帶著解脫意味的笑容:“陛下……不必……寬慰老臣了……天命……如此……人力……難為……” 他喘息著,眼神變得有些渙散,似乎在回憶遙遠的往事,“老臣……出身……寒微……苦讀……聖賢書……本欲……報效……李唐……奈何……君王昏聵……天下……板蕩……黎民……倒懸……遂……追隨陛下……衝天……一怒……欲……澄清……玉宇……”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氣若遊絲。

“然……事與願違……長安……非……王道樂土……享樂……貪腐……甚於……前朝……內腐……而外敵至……此……非……天意……實乃……人禍啊……” 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陛下……老臣……最後……一言……” 他猛地用力,回握住朕的手,枯瘦的手指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指甲幾乎嵌進朕的皮肉裡,眼神死死地盯著朕,帶著一種臨終的懇切,“若……若天不絕……陛下……得脫……此難……萬……萬不可……再……稱帝……虛名……累……身……切記……切記……金銀……比……刀劍……更利……更能……腐……人心……”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那最後一點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握緊朕的手,緩緩鬆開。那雙飽經滄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永遠地失去了神采,卻依舊圓睜著,望向秦嶺那鉛灰色的、沉沉的天空,仿佛還在無聲地詰問著這無常的世道。

“丞相——!” 林言發出一聲悲呼。

朕僵硬地跪坐在裴渥冰冷的屍體旁,一動不動。秦嶺的風,嗚咽著穿過腐朽的棧道木樁,如同為這位末世智者奏響的挽歌。他的話,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朕的心底。“金銀比刀劍更利,更能腐人心”……這何嘗不是對朕、對大齊敗亡最精準、最殘酷的注解?朕的雄心壯誌,朕的衝天豪情,最終竟敗給了這黃白之物,敗給了人心深處那無法根除的貪婪與墮落!

那一夜,我們在深澗旁,用冰冷的石塊和枯枝,草草掩埋了裴渥。沒有棺槨,沒有祭品,隻有呼嘯的山風和遠處野獸的嚎叫為他送行。隊伍的人數,減至不足十五人。悲傷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濃霧,將每一個人緊緊包裹。

失去了裴渥這位智囊,我們的逃亡之路更加艱難和盲目。如同無頭蒼蠅般在秦嶺的迷宮山嶺中亂撞,不斷遭遇小股追兵的襲擊,人數持續減少。深秋時節,我們終於如同喪家之犬,被驅趕著、追逼著,離開了秦嶺,踏入了山東故地。然而,這片曾經點燃衝天烈焰的土地,如今卻成了埋葬夢想的墳場。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深秋。

狼虎穀。

這是一道位於泰山餘脈深處、極其荒涼隱蔽的山穀。兩側山崖陡峭,怪石嶙峋,如同狼牙交錯,猙獰可怖。穀底狹窄,遍布嶙峋的黑色巨石和枯黃的衰草。深秋的山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在穀中呼嘯盤旋,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嗚咽聲,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在臉上生疼。穀中稀稀拉拉生長著一些高大的胡楊樹,金黃的葉片在蕭瑟的秋風中顫抖、飄零,如同垂死者最後的歎息。

朕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布滿苔蘚的黑色巨石,緩緩坐了下來。身上的甲胄早已殘破不堪,隻剩下幾片零星的鐵片掛在襤褸的衣衫上。“衝天劍”插在腳邊的泥土裡,劍身布滿了暗紅的鏽跡和崩口,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身邊,隻剩下最後六名親兵。他們個個麵黃肌瘦,傷痕累累,蜷縮在巨石下避風,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靈魂的軀殼。連日的亡命奔逃,耗儘了一切。饑餓、寒冷、傷痛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已經徹底摧毀了他們的意誌。山穀外,唐軍追兵調動的聲音、號角聲、馬蹄聲隱約可聞,如同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狼虎穀,名副其實,成了困死猛虎的絕地。

朕抬起頭,望向山穀上方那一線狹窄的天空。秋日的太陽,像一塊失去了溫度的、巨大的、冰冷的金餅,懸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投下慘淡而毫無暖意的光芒。它冷冷地注視著穀底這群窮途末路的敗寇,如同注視著幾隻即將被碾死的螻蟻。

大勢已去。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終於清晰地、沉重地砸在了朕的心上,再無一絲僥幸。掙紮過,咆哮過,奮鬥過,也輝煌過,最終,依舊逃不過這末路的輪回。一股巨大的、無法排遣的悲涼,如同這深秋的山風,瞬間灌滿了朕的胸膛,冰冷刺骨。不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為了這轟轟烈烈一場,最終卻落得如此收場的荒謬與不甘。為了那些倒在路上的兄弟,為了那被烈火吞噬的長安,為了裴渥臨終的詰問,也為了這天下,似乎並未因朕的衝天一怒而有絲毫改變……

“言兒。” 朕的聲音異常平靜,在這死寂的山穀中顯得格外清晰。

一直沉默地坐在不遠處、同樣形容枯槁的林言猛地抬起頭,看向朕,眼神裡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恐懼、悲傷、絕望,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閃爍。

“舅父……” 他聲音嘶啞地應道。

“過來。” 朕朝他招了招手。

林言遲疑了一下,還是掙紮著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朕的麵前,跪坐下來。

朕看著他年輕卻已寫滿風霜和驚惶的臉,心中百味雜陳。他是朕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了。朕緩緩抬起手,那手上布滿了老繭、傷疤和汙垢,輕輕拂去他頭發上沾著的幾片枯草和塵土。這個動作,讓林言的身體猛地一顫,眼圈瞬間紅了,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怕嗎?” 朕看著他,平靜地問。

林言用力地搖了搖頭,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不……不怕!跟著舅父……言兒……死也不怕!”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努力想表現出堅定。

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淡、也極苦澀的笑意。死?誰又能不怕?但朕黃巢,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更不願像條野狗一樣,被那些曾經匍匐在腳下的敵人擒獲,押解回長安,受那千刀萬剮、遊街示眾之辱!那比死亡本身,更讓朕無法忍受!

“好孩子。” 朕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目光卻越過他,投向山穀外隱約傳來的追兵喧囂。“舅父……累了。不想走了。”

林言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猛地抓住朕的胳膊,聲音帶著哭喊:“舅父!不!我們還能衝出去!一定能!言兒背您走!我們……”

朕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打斷了他徒勞的掙紮。目光落回他滿是淚痕的臉上,朕的眼神變得異常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視他靈魂深處。朕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地說道:“言兒,聽著。待會兒……唐軍圍上來……你,拿著舅父的首級……去……投降。”

轟!

如同晴天霹靂!林言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朕,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投降?拿著……拿著親舅父的首級……去投降?!

不僅是他,旁邊那幾名麻木的親兵,也震驚地抬起頭,看向朕。

朕的目光依舊死死鎖住林言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這是……舅父……最後……給你……的……生路。”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力氣。“活下去……替舅父……看著……這天下……看看那朱溫……能……笑……到……幾時……” 提到“朱溫”二字時,朕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冷酷、又帶著無儘嘲諷的弧度。

林言渾身如同篩糠般抖了起來,巨大的震驚、恐懼、羞恥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慌亂,讓他幾乎崩潰。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朕的眼睛,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極其隱蔽地,向自己左側的袖口縮了縮。

就是這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朕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瞬間捕捉到了!在他那沾滿泥汙、破爛不堪的袖口內側,隨著他手臂的抖動,赫然露出了一小截布片!那布片質地堅韌,顏色……是唐軍號衣特有的靛青色!上麵似乎還繡著半個模糊的字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朕的血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唐軍的追兵總能如影隨形!難怪每一次看似隱秘的轉移路線都會被精準預判!難怪……裴渥會那麼快油儘燈枯!最後的謎底,以如此殘酷而醜陋的方式,揭開了!

朕沒有憤怒,沒有咆哮。心中最後一絲對人性的、對親情的眷戀,徹底熄滅了。隻剩下一種徹骨的冰冷和……荒誕。朕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林言那顫抖的身影上移開,重新投向山穀上方那輪冰冷的秋陽。陽光慘白,沒有一絲溫度,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金餅。

也好。這樣……也好。至少,這最後的解脫,由朕自己來選擇。

朕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言語。隻是用那隻布滿傷痕和老繭的手,緩緩地、堅定地,握住了插在腳邊泥土中的“衝天劍”劍柄。冰冷的觸感傳來,帶著一絲熟悉的鐵鏽和血腥氣息。

劍身,被朕緩緩拔出。泥土簌簌落下。鋒刃雖然布滿缺口和鏽跡,但在慘淡的秋陽下,依舊反射出一抹淒冷的光芒。

朕用拇指的指腹,極其緩慢地、輕輕地,拂過那冰冷而粗糙的劍鋒。感受著那金屬特有的涼意,透過皮膚,直滲骨髓。這涼意,竟比當年含元殿那鎏金的龍椅扶手,還要冰冷徹骨。

然後,朕將那冰冷的、帶著朕體溫的劍鋒,輕輕地、試探性地,貼在了自己左側的脖頸上。皮膚接觸到金屬的瞬間,一股激靈靈的寒意瞬間傳遍全身。那裡的皮膚,在多年的征戰風霜中早已粗糙,但此刻,卻異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劍刃的鋒利和……死亡的邀請。

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奇異的平靜和解脫感。如同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看到了終點。

山穀外,唐軍嘈雜的呼喊聲、兵刃甲胄的碰撞聲、戰馬的嘶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湧來,瞬間填滿了整個狼虎穀!

“逆賊黃巢就在穀中!”

“圍起來!彆讓他跑了!”

“活捉黃巢!賞萬金!封萬戶侯!”

無數的聲音在叫囂,充滿了貪婪、興奮和殘忍的殺意。

最後的時刻,到了。

朕握緊了劍柄。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的世界:冰冷的黑色山岩,飄零的金黃胡楊葉,瑟瑟發抖的親兵,以及……那個跪伏在地、將頭深深埋入泥土中、肩膀依舊在劇烈顫抖的外甥林言。

朕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或許是一個笑,一個飽含著無儘悲涼、嘲諷、以及對這荒謬人世最後訣彆的笑。

下一刻!

朕的雙臂爆發出生命最後的力量!肌肉賁張!那柄曾飲儘仇讎血、也曾劈開過煌煌帝闕的“衝天劍”,帶著一道淒厲決絕的弧光,毫不猶豫地、無比精準地、狠狠地抹過自己的脖頸!

噗——!

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後熱度的鮮血,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熔岩,猛地從斷裂的頸動脈中狂噴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淒豔絕倫、又悲壯無比的血色長虹!

視野,瞬間被一片無邊無際、溫暖而粘稠的猩紅所淹沒。

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無邊血色的包裹中,迅速飄散、下沉……

在徹底墮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朕仿佛又聽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屢試不第、滿腔憤懣的鹽販子,在曹州城外的鹽堿灘上,對著蒼茫大地和滾滾黃河,發出的那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

那聲音,穿透了時空的壁壘,在狼虎穀呼嘯的寒風中,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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