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從糧袋破口處昂起的蛇頭,三角狀,覆蓋著冰冷細密的鱗片,在昏暗的庫房光線下閃爍著幽綠的、非自然的金屬光澤。豎瞳縮成一條極細的線,如同淬毒的針尖,死死鎖定了石柱陰影裡的姬嬈!蛇信吞吐,發出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帶著濃烈的腥氣,瞬間蓋過了穀物和陳腐空氣的味道。
時間在冰冷的豎瞳注視下,被拉長、扭曲、凝固。
姬嬈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極度的恐懼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呼吸,無法尖叫!她想後退,想逃離,但雙腳卻像被釘死在冰冷的石板上,動彈不得!那蛇眼中純粹的、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她的靈魂!
就在這千鈞一發、死亡觸手可及的瞬間!
“咻——!”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死寂!
一道烏光,如同從地獄深處射出的死亡箭矢,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帶著淒厲的尖嘯,精準無比地從姬嬈耳畔掠過!那冰冷的氣流甚至割斷了她鬢邊幾縷散亂的發絲!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悶響!
那昂起的、閃爍著幽綠毒芒的蛇頭,被那道烏光瞬間貫穿!巨大的衝擊力帶著蛇身猛地向後倒飛,“啪”地一聲,狠狠釘在了後方堆積如山的糧袋之上!蛇軀劇烈地扭動、蜷縮,發出瀕死的嘶鳴,腥臭的血液和破碎的組織從貫穿的傷口處噴濺出來,染紅了灰撲撲的麻袋。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姬嬈僵在原地,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放大,渾身冰冷,仿佛剛從冰窟裡撈出來,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她緩緩地、僵硬地轉過頭,看向烏光射來的方向。
庫房更深處,一片被巨大糧囤投下的、更加濃重的陰影裡,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從黑暗中凝結的魔神,緩緩走了出來。
是帝辛。
他依舊穿著那身深色的絲麻長袍,衣襟隨意地敞開著,露出古銅色的、線條硬朗的胸膛。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深刻如刀削斧鑿的側臉輪廓,鼻梁高挺,下頜緊繃,帶著一種山嶽般的冷硬與壓迫感。他手中,正隨意地把玩著一柄造型奇特、通體烏黑、非金非木的短匕。匕身狹長,線條流暢而危險,尖端還殘留著一絲暗紅的、屬於毒蛇的溫熱血液。
他看也沒看那釘在糧袋上、兀自抽搐的蛇屍,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兩口吞噬一切的寒潭,越過昏暗的空間,精準地、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審視,落在了驚魂未定的姬嬈身上。
那目光!比毒蛇的豎瞳更加冰冷!更加銳利!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發現獵物踏入陷阱般的玩味。
“蘇氏女,”帝辛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卻像裹著冰碴的絲綢,在空曠死寂的庫房裡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擊在姬嬈緊繃的神經上。“孤的糧倉,比鹿台的臥榻更有趣?”
他的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慵懶,但其中蘊含的威壓,卻如同無形的山巒,轟然壓下!姬嬈隻覺得膝蓋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她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夜探禁地,窺破兌酒醜聞,撞見毒蛇……哪一條都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帝辛並沒有等她回答的意思。他緩步向前,皮靴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輕響,如同死神的鼓點,一步步敲在姬嬈的心上。他走到那被釘死的毒蛇旁,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混合著清水與禦酒的汙濁液體,掃過那個被丟棄的、空空如也的精致青銅酒壺,最後,落在那兩個癱軟在地、抖如篩糠、麵無人色的內侍身上。
那兩個內侍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屎尿齊流,濃重的騷臭味彌漫開來。他們像兩條被抽去骨頭的蠕蟲,匍匐在帝辛腳邊,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麵,發出不成調的、瀕死般的嗚咽和求饒:“大…大王饒命…饒命啊大王…是…是微子大人…逼…逼我們…”
“微子?”帝辛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更深沉的、令人骨髓都凍結的漠然。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再看腳下這兩灘爛泥一眼,隻是隨意地抬了抬手。
無聲無息地,兩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那兩個內侍身後。他們全身包裹在黑色的緊身皮甲中,臉上覆蓋著隻露出眼睛和口鼻的青銅麵具,麵具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冰冷的金屬反光。動作快如閃電,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音。如同拎起兩隻待宰的雞仔,一人一個,捂住口鼻,瞬間拖入糧囤後更深的黑暗之中。
求饒聲戛然而止!隻剩下拖曳身體摩擦地麵的、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迅速遠去,最終徹底消失在無邊的黑暗裡,仿佛從未存在過。
庫房內,再次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帝辛、姬嬈,以及那釘在糧袋上、漸漸停止抽搐的蛇屍。濃重的血腥味、尿騷味和酒水的混合氣味,如同無形的粘稠物質,包裹著姬嬈,讓她幾欲窒息。
帝辛的目光,終於再次落回到姬嬈身上。他緩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牆壁,步步緊逼。那股混合著龍涎香、烈酒和雄性強烈荷爾蒙的氣息,再次撲麵而來,將她牢牢籠罩。
他停在她麵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間帶出的、微涼的、帶著酒氣的微風。那隻剛剛擲出致命烏匕的手,骨節分明,帶著薄繭,再次伸了過來。這一次,目標不是她的下頜,而是她因恐懼而死死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的拳頭。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輕輕拂過她緊握的指節。那觸感如同毒蛇冰冷的鱗片滑過皮膚,讓姬嬈渾身劇顫,猛地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更加強硬地、不容抗拒地握住。
帝辛的力道很大,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絕對力量。他強行掰開了她因用力而僵硬的手指,露出了她緊握在掌心、幾乎被汗水浸透的——一小塊粗糙的、邊緣鋒利的陶片!那是她在船上掙紮時,無意中從破舊的陶罐上掰下來的,一直被她當作最後的、聊勝於無的防身之物,藏在身上。
帝辛深不見底的黑眸,凝視著她掌心中那片微不足道的、邊緣還沾著她自己掌心掐痕血跡的陶片。他沉默了片刻。那目光極其複雜,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視她靈魂深處的驚惶、倔強和那點可憐的、試圖自保的掙紮。
“嗬。”一聲極低的、意味不明的嗤笑,從他喉間溢出。那笑聲裡沒有嘲諷,反而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近乎荒謬的玩味。他鬆開了鉗製她的手。
姬嬈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手,將那片染血的陶片死死攥回掌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驚魂未定地看著帝辛,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幾乎要碎裂開來。
帝辛卻不再看她。他轉過身,背對著她,目光投向庫房深處那些堆積如山的糧囤,投向這片象征著王朝命脈、卻也滋生著蛆蟲和毒蛇的黑暗角落。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孤寂,如同一座沉默矗立在風暴中心的孤峰。
“滾回你的籠子去。”他冰冷的聲音傳來,不帶任何情緒,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懾力。“在孤改變主意,把你和那條蛇釘在一起之前。”
這句話如同赦令,也如同最後的通牒。姬嬈渾身一顫,再也不敢有絲毫停留!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甚至顧不上膝蓋的酸軟,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踉蹌著、連滾爬爬地衝向庫房那扇沉重的石門,逃離這片充斥著死亡氣息、權力陰影和顛覆認知的恐怖之地!
冰冷的夜風再次灌入肺腑,帶著自由的氣息,也帶著劫後餘生的巨大恐懼與茫然。她跌跌撞撞地跑在空曠死寂的宮殿回廊裡,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淩亂的回響。身後,那巨大的庫房石門如同巨獸閉合的口,將裡麵的血腥、黑暗和那個令人窒息的男人,徹底隔絕。
她一路狂奔,直到衝回那間狹小冰冷的侍女側室,用顫抖的手死死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麻衣,黏膩地貼在身上。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如同瀕死的困獸。
她顫抖著攤開緊握的掌心。那片染血的陶片,邊緣的鋒利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弱的寒光。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傷口,滲出細密的血珠,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
這微不足道的傷口,這卑微的陶片,是今夜唯一的真實。她活下來了。
然而,帝辛那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黑眸,糧倉裡那幽綠冰冷的蛇瞳,被無聲拖走的兩個內侍,還有那輕描淡寫卻帶著血腥味的“微子”二字……這一切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這個商王朝的宮廷,遠比曆史記載的“酒池肉林”更加黑暗,更加危險!層層迷霧之下,是觸目驚心的腐敗,是殺人於無形的陰謀,是那個慵懶坐在權力之巔、如同深淵本身的男人!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冰冷細膩的臉頰。屬於“蘇妲己”的這張臉,這張被曆史唾罵為禍水的臉……在這深不見底的漩渦裡,又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而那個將她獻祭於此的“父親”——蘇護,在這盤巨大的棋局中,又是怎樣一枚棋子?
東夷的往事,如同沉船的暗影,悄然浮現在這具身體記憶的深海。冰冷、黑暗、帶著鐵鏽和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