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深處,用於議事的偏殿。空氣沉滯,彌漫著焚燒過上好沉香的餘味,清冷悠遠,卻壓不住那無形中彌漫開來的、令人窒息的緊繃。
帝辛斜倚在鋪著斑斕虎皮的坐榻上,姿態依舊是那份深入骨髓的慵懶。深色絲麻長袍的衣襟隨意敞著,露出古銅色、線條硬朗的胸膛。他一手支著額角,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太陽穴,深不見底的黑眸半闔著,仿佛對眼前的一切興味索然。另一隻手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指間把玩著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青銅箭簇,冰冷的金屬光澤在他指腹間流轉。
姬嬈,或者說蘇妲己這具軀殼,被迫侍立在帝辛坐榻一側稍後的位置。她低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交疊在腹前、染著血蔻丹的指尖上,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昨夜糧倉的血腥與驚魂,帝辛那深不見底、如同深淵般的目光,還有那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微子”二字,如同冰冷的蛇,依舊纏繞著她的心臟。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數道或探究、或鄙夷、或毫不掩飾惡意的視線,如同芒刺,時不時落在她的背上。
殿中並非隻有帝辛和她。左右兩側,跪坐著數位身著華貴絲麻深衣、佩玉帶冠的貴族。為首的,正是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的亞相比乾。他穿著最為莊重的玄鳥紋祭司黑袍,臉上雖未塗油彩,那份屬於神權代言人的威儀卻比油彩更令人敬畏。他下首,微子啟,帝辛的庶兄,麵容與帝辛有幾分相似,卻顯得溫潤平和許多,隻是那低垂的眼簾下,偶爾閃過的精光,讓人不敢小覷。再下,則是幾位掌管農耕、營造的重臣,個個麵色凝重。
殿中央的地麵上,攤放著一張巨大的、硝製過的牛皮地圖。上麵用炭筆和朱砂粗略勾勒著河流、山巒以及幾處用特殊符號標記的區域。一個身著短褐、皮膚黝黑粗糙、雙手布滿厚繭的中年漢子,正跪伏在地圖前,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板,身體因激動或恐懼而微微顫抖。他是負責東夷新拓荒地的農官,申禾。
“大王!”申禾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東夷那三百畝新墾的河灘地,土是肥的!水是足的!種子是精心挑選的!隻要趕在春雷響前播下去,秋後定能成為我大商新的糧倉!可…可眼下人手實在不夠啊!奴隸營裡能調撥的壯勞力,全…全被祭司殿以修繕宗廟、準備大祭的名義征調走了!剩下的老弱病殘,連開渠引水都做不到!眼看…眼看就要誤了農時了!”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滿是焦急與不甘,指向地圖上東夷那片被朱砂圈出的區域。
墾荒令!姬嬈心中一動。這是帝辛為了打破貴族對肥沃土地的壟斷、緩解日益尖銳的糧食危機而推行的政策之一,也是觸動舊有利益集團的核心所在!她下意識地微微抬眼,目光掃過殿中諸人。
亞相比乾端坐如山,臉上古井無波,仿佛申禾的懇求隻是蚊蚋之聲。微子啟微微蹙眉,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輕歎一聲:“申農官所言,亦是民生所急。隻是…宗廟乃社稷之基,先祖神靈安息之所,修繕之事關乎國運,亦不可耽擱啊。”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兩邊都不得罪,卻將“神權”與“國運”的帽子牢牢扣在了祭司殿的頭上。
其他幾位重臣或低頭不語,或麵露難色,目光卻都不約而同地瞟向比乾。
帝辛敲擊太陽穴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眼皮,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兩口寒潭,毫無情緒地掃過申禾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掃過地圖上那片殷紅的區域,最終,落在了比乾那張如同石刻般肅穆的臉上。
“亞相,”帝辛開口,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宗廟修繕,所需幾何?工期幾許?東夷春播,又誤得幾日?” 問題直指核心,簡潔而冰冷。
比乾緩緩起身,動作沉穩而充滿儀式感。他向著帝辛的方向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穿透力:“回稟大王。宗廟乃通神之所,一磚一瓦,一梁一柱,皆關乎先祖感應,社稷興衰。工期長短,人力多寡,非老臣可妄言,當由神靈示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回帝辛身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卻又不容置疑的威嚴,“大王心係黎庶,老臣感佩。然,天意難測,神威浩蕩。若因倉促墾荒,怠慢了先祖,觸怒了神靈,降下災殃,恐非東夷一地之失,乃我大商傾覆之禍啊!”
“神意?”帝辛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裡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他不再看比乾,而是將目光投向殿外,聲音依舊平淡無波,“那就問吧。”
比乾微微頷首,臉上毫無波瀾,仿佛早已料到。他沉聲道:“請——龜甲!”
早已侍立在殿門外的兩名年輕祭司,神情肅穆,步伐沉穩地抬著一個沉重的青銅托盤步入殿中。托盤之上,覆蓋著一塊潔白的麻布。比乾上前,如同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緩緩揭開了麻布。
一塊巨大的、色澤深沉、紋路古樸的龜腹甲,暴露在眾人眼前。龜甲表麵打磨得異常光滑,在殿內不算明亮的光線下,泛著一種溫潤內斂的玉質光澤。甲麵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預先鑽鑿好的、排列規整的小圓孔。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塊象征著神諭的龜甲之上!連申禾都忘記了懇求,敬畏地看著那承載著國運的聖物。姬嬈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決定那片新墾荒地命運的時刻到了。
比乾淨手焚香,動作一絲不苟,充滿了神聖的儀式感。嫋嫋青煙升起,帶著沉香的清冷氣息,在殿中彌漫開來。他手持一根特製的、頂端燒得通紅的青銅火錐,神情無比莊重虔誠,口中念念有詞,是古老的、晦澀難懂的祭文。
“嗡……”
火錐頂端那熾熱的一點,帶著灼人的氣息,緩緩靠近龜甲邊緣一處鑽鑿好的小孔。
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姬嬈的心跳如同擂鼓,目光死死盯住那即將接觸的點!她知道,當火錐灼燙龜甲,甲殼受熱不均會產生裂紋,那裂紋的形狀和走向,就是祭司解讀的神諭!這看似神秘莫測的“神意”,實則充滿了人為操作的空間!
就在那燒紅的錐尖即將觸碰到龜甲冰冷表麵的千鈞一發之際!
姬嬈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死死鎖定在比乾手持火錐的右手手腕內側!那裡,被寬大的祭司袍袖遮擋了大半,但就在他全神貫注、手臂微微用力的瞬間,袍袖滑落了一線!
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的痕跡,一閃而過!如同皮膚下細小的血管,又像是……某種塗抹上去、尚未完全褪去的油彩殘留!
那道痕跡的位置……姬嬈的腦中瞬間閃過昨夜糧倉驚魂的畫麵——那條被帝辛釘死在糧袋上、渾身覆蓋著幽綠鱗片、三角蛇頭昂起的毒蛇!它脖頸下方靠近七寸的位置,似乎就有一圈類似的、顏色稍淺的環狀紋路!
一個冰冷刺骨、匪夷所思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姬嬈的腦海!比乾手腕上那轉瞬即逝的淡青痕跡,與那毒蛇頸部的環紋,在形狀和位置上……竟有著驚人的相似!
難道……昨夜糧倉那條致命的毒蛇,與眼前這位代表神權、莊嚴肅穆的亞相……有關?!
這個念頭太過驚悚,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倒流!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就在她心神劇震、幾乎要控製不住驚呼出聲的瞬間!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灼燒聲響起!
比乾手中的火錐尖端,已經穩穩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烙在了龜甲邊緣那處鑽鑿好的小孔之上!
一股焦糊的、混合著蛋白質燃燒的怪異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濃烈的白煙從灼點升騰而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被灼燙的龜甲!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仿佛被拉長。
終於!
“哢…哢嚓嚓……”
一陣細密而清晰的、如同冰麵破裂的聲音響起!以那灼燙點為中心,數道長短不一、走向詭異的裂紋,如同蛛網般迅速在光滑的龜甲表麵蔓延開來!那裂紋深邃、扭曲,帶著一種不祥的黑色焦痕!
比乾渾濁而銳利的老眼,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瞬間捕捉到裂紋的走向。他臉上的莊重虔誠瞬間褪去,化為一種沉重的、帶著悲憫的肅穆,甚至隱隱透出一絲驚懼!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終沉重地落在帝辛臉上,聲音帶著一種宣告末日般的沙啞與沉痛:
“大王!神靈示下,此兆……”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在眾人心上,“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