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氏眼眶泛紅,話卻更難聽了幾分:“你就是替我兒擋災的,莫不是你還想幫我們?像你這樣彆說在官場走不遠,就是想自保都難。”
陳硯靜靜看了她片刻,看得她雙眼越發紅起來,方才轉身離開。
走出大獄,迎麵吹來的寒風驅散了那股難聞的臭味。
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他人的肩頭,頃刻間就化為了雪水,毫無蹤跡。
陳硯攏了攏身上的襖子,抬腿走了出去。
等在門口的陳老虎趕忙迎過來,將鬥笠戴到陳硯的頭上:“看這天色,一會兒該下大雪了,再晚大雪封山咱們就回不去了。”
陳硯應了聲,坐上了牛車。
牛車嘎吱嘎吱離開,陳硯回頭看去,大獄被飄飄而落的小雪遮得有些朦朧。
陳老虎的判斷沒錯,牛車才到陳家灣,那雪猶如一朵朵棉花紛紛揚揚落下。
陳得壽和柳氏迎上來,關切問道:“怎麼樣了?”
陳硯搖搖頭:“還不知發生了何事。”
“既白和周夫人怎麼樣?”
柳氏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道。
陳硯頓了下,方才平緩道:“既白和他娘隻是精神不濟,其他倒還好。”
柳氏鬆了口氣,臉上難掩擔憂:“好好的怎麼就被抓了,他們就不怕得罪周老爺?”
她養了周既白六年,早就有了親厚的母子情,如今孩子被抓,她自是著急。
陳得壽將她打發去廚房後,方才盯著陳硯道:“你與我說實話,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陳硯胸口生出一股戾氣,道:“既白的腿被打得血肉模糊,站不起來了。我娘渾身上下都是鞭痕,該是受了不少刑罰。”
在大獄裡,他的怒火並非因為薑氏所說的拿他擋災一類的話。
即便當時薑氏真因為一個算命的就換了孩子,後來撫養他時也是儘心儘力。
他們對他如何,他心裡自有判斷。
何況之後也是薑氏和周榮主動將他和周既白換回來,真正的災他並未替周既白擋。
否則此時在大獄裡的該是他而不是周既白。
他吃了周家的飯,讀了周家的書,就是受了周家的恩,不可能在周家落難時借機撒手不管。
若他連薑氏想逼著他置身事外都看不出來,那他也就白活兩世了。
一直到第二日中午,大雪才停下,此時的路已經被皚皚白雪所掩埋,天地之間隻剩蒼茫茫一片。
陳硯將所有的銀子帶上,和陳得壽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縣城挪動。
未被人踩過的雪並不滑,卻也極不好走,天黑也未走到縣城。
兩人在路邊的一戶農家借宿一晚,天亮後繼續往縣城趕。
到了縣城,兩人直奔墨竹軒。
因下大雪,路上沒行人,墨竹軒今日並未開門。
陳硯敲開大門進來時,身上的棉衣棉褲都濕透了。
掌櫃趕緊將他和陳得壽帶到客房,又端來碳爐子讓兩人暖暖身子。
孟永長趕過來時連臉都沒洗,見到陳硯被凍得通紅的臉後,他神情便頗為嚴肅:“有些事不是你能管的。”
陳硯道:“府台大人和大宗師都跟我說過此話,如今連永長你也要如此勸阻我嗎?”
四目相對,孟永長那些到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
兩人相識已有四年,彼此的性子都是了解的。
當年墨竹軒險些關門,是靠著陳硯的畫才翻身。
不止墨竹軒,整個孟家的書坊生意都靠著陳硯的《論語》、《墨子》越發興隆。
陳硯雖取了“九淵”這個筆名,若是有心人想要查也是能查到九淵的真實身份。
這麼些年,肯定有不少書坊想來挖牆角,陳硯卻不為所動,這份情誼越發珍貴。
孟永長與陳得壽打了聲招呼後,坐到陳硯身旁,道:“京中傳來消息,太子因巫蠱被廢了,朝中動蕩,不少為太子叫屈的大臣被下了大獄。”
自周既白和薑氏被抓到現如今也不過短短日,即便孟家在京城消息靈通,此時也傳不到孟永長這裡。
不過太子深陷巫蠱之案已有些時日,再加上周家母子莫名被抓,孟永長前後一想也就明白了。
孟永長拍拍陳硯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阿硯,人力有窮時。”
肩膀上那一下又一下仿佛沉重的鐵錘,將陳硯重擊得險些彎了腰。
封建王朝,皇權就是越不過的大山。
太子被廢,朝堂的權力必會迎來一波洗牌。
高層的爭權奪利,隻濺出一點火星到底下人身上,就是家破人亡。
如薑氏周既白母子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人就已經被抓了。
隻是陳硯並不甘心。
他一直與周榮有書信往來,從未得知周榮投靠了太子一派。
何況以周榮的官位,即便想向天子上疏也是辦不到的,為何周榮會被牽扯其中?
這些事他連知道的權利都沒有,更彆論能插手。
陳硯既來了,便要開口和孟永長借銀子。
孟永長倒是頗為豪爽:“你我之間談什麼借不借的,我就先支給你五百兩銀子,待你有空閒了,將四書畫完給我就是了。
陳硯道了謝,領著銀子就去了藥鋪,買了些外傷的藥,給那些獄卒上下打點,終於還是將藥送了進去。
陳得壽見到周既白血肉模糊的雙腿,心疼得哽咽。
到底是自己養了六年的兒子,哪裡舍得看他受這種苦,當即就趕緊幫他上藥。
周既白比上回陳硯來見他時更沉默,靜靜看著陳得壽幫他上完藥,才悶聲悶氣開口:“我爹出事了,你們彆再來了,以免牽連你們。”
大獄雖昏暗,陳硯依舊能看到他嘴唇毫無血色。
這兩日又不知他受了多少苦。
陳硯沉默片刻,方才道:“今天過後我就不會來了。”
陳得壽扭頭去看他,眼底是難以置信。
他是親眼看著兩個孩子整日一同讀書一同生活,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親,阿硯如今竟竟要不管既白了?
周既白終於咧了嘴,笑容中帶著一絲還未褪去的稚氣:“阿硯你果然比我更聰慧。”
陳硯將自己的襖子脫下來,蹲下身子,將襖子披在周既白身上,緩緩道:“此事涉及廢太子,必定會牽連大批人,朝廷不可能將人全殺了。以咱爹的官階,至多是被風浪卷到了,你們又是家眷,都不會出大事。如今你要做的,是好生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