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副考是最清貴的翰林,自是視錢財為糞土,心中所想皆是忠義。
出此題,想取之人也必是忠義之輩。
陳硯思忖良久,在心中將文章脈絡理順之後,終於落筆,在草卷上寫下破題:聖人論人臣之義,惟務自儘而不求其利也。
破題之後文章寫得又快又順,待一篇寫完,他仔細看了一遍,並未做什麼修改就將其謄抄到程文卷上。
待墨乾後,將程文卷起來,懸掛於號舍門口。
做完這些,陳硯看向對麵盯著他的號軍,四目相對,那號軍立刻警覺起來,目光落在陳硯的草卷上。
見到他態度的前後變化,陳硯終於鬆了口氣。
看來這號軍並非受了何人指示。
如此倒也好,他不必時時提防。
一題寫完,天光竟還未大亮,陳硯就拿起第二道題。
第二題隻有四個字:孔子曰諾。
此題出自《論語·陽貨》,全文為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途。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翻譯過來就是:陽貨想會見孔子,孔子不去,陽貨就送了孔子小豬,孔子趁他不在時去拜謝他,不成想在路上遇見了陽貨。陽貨道:“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問孔子:“身懷本領,卻任由邦國動亂,能被稱為仁嗎?”孔子答:“不能。”陽貨又問:“喜好從事政治,卻屢屢錯失機會,可以被稱為聰慧嗎?”孔子答:“不可以。”陽貨說:“時光流逝,歲月不等人。”孔子說:“好,我出來當官。”
看到第二題,陳硯將筆擱下了。
考官出題,必會帶上自己的理念。
此次主考官先是出了一道“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現在又出一道“孔子曰諾。”
第一題考的是“事君”,第二題考的是入仕。
連起來看,就是:有本事有抱負有才學的人莫要躲著了,快些出來考科舉當官,好好為天子辦事,莫問什麼俸祿前程。
這究竟是王侍講急切,還是清流一派急切,亦或者是聖人急切?
中鄉試者就是舉人,即便不入朝為官,也會成一方豪強。
陳硯當初的想法,就是考中舉人功名後躺平。
王澤難不成就是為了杜絕此等風氣,方才出此題?
亦或者是清流一派急了,畢竟這勢力與首輔無法抗衡。
還是說,天子已容不得首輔如此把持朝政?
相權過大必會壓製皇權……
想到這兒,陳硯停住了。
天子即便有此念,也不會在鄉試表露。
王澤乃是清流,若清流急了倒有可能。
至少王澤的倒徐之情頗為濃烈。
不過,若寫文時以陽貨這等奸佞之人來壓製聖賢,又屬實不符王澤這等清貴翰林對“忠義”的看重。
陳硯又將後麵幾題細細看過,心中已有主張。
提筆,蘸墨,落筆:“已去之時,聖人不諱言之也。”
承題:夫時之既去,聖人不能挽,亦何必諱哉?為孔子者,有諾而已。
孔聖人被陽貨已歲月流逝要挾,接下來也該站在孔聖人的角度說說了。
陳硯再提筆,速度更快了些。
“今夫時者,智力之所不得爭……而權奸之徒,亦時挾此以摧抑天下士……”
洋洋灑灑寫完,天已大亮了,逼仄的號舍猶如蒸籠,將一個個考生蒸得汗流浹背。
陳硯心想此時就已經這般熱,待到午時豈不是汗如雨下?
那麼些大官都是從這小小號舍考出去,怎麼就沒一人來改善號舍環境。
大抵是我淋過雨,你也莫想撐傘。
可若真改善環境,天下士子必會交口稱讚,又是大大的好名聲。
陳硯斂下心緒,再次投入考題。
下午必定更不好受,要加快速度了。
陳硯心無旁騖,連著又做了兩道。
此時四書題已全答完,他方才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讓自己活動一番。
對麵號軍看著陳硯站起身,一會兒扭扭胳膊,一會兒轉轉脖子,不禁更警惕,也不看旁人,隻死死盯著陳硯。
待那考生坐下繼續答題,他方才鬆口氣。
陳硯並不知自己的動作讓那號軍如何慌張,此時的他已埋首文章。
待第五道做完便到了午時,陳硯將考卷等一應收好,這才拿出炒白麵,加了些水,再加些糖,攪拌好後便是一頓飯。
陳硯倒是想帶些糕點餅子之類的進來,奈何那些搜檢之人都會掰成碎渣,吃著也頗沒滋味。
倒不如一步到位,將白麵炒成金黃,也頗香。
一頓午飯吃完,陳硯渾身已然濕透。
已是八月,按照陽曆來算都是九月了,按理不會這般熱。
實在是號舍過於逼仄,熱散不出去,考生人又多,每個人都猶如一個小火爐,這就導致整個貢院比外頭要熱上不少。
這汗若滴到答卷上,此次鄉試也就不必再考了。
烈日當頭,陳硯又隻剩兩篇文章,實在不必急於一時。
他乾脆將兩塊木板拚在一起,當成床躺上去睡午覺。
此刻他又暗暗慶幸,還好這副身子年紀小,剛剛好能躺下,也可翻身,頗為舒適。
許是今日起得太早,他竟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守在對麵的號軍看看兩邊狼狽弓著身子擦汗,又不敢停下手中毫筆的考生,再看看躺著睡大覺的陳硯,一時有些茫然。
再想想那些狼狽的考生到底還有瓦片遮陽,而他隻能立於烈日之下,神情便更複雜了。
其實陳硯睡得並不安穩,汗濕透衣服黏在木板上,著實不算好受,陳硯時常醒。
醒來都不用看天色,隻需感受下身上的汗就知正是烈日當頭,大可不急,轉個身繼續睡。
隻是原本躺著的地方會多出一道汗濕了的人形。
待他睡夠了起身,看向外麵的日頭,估摸著已經未時末了,方才坐起身醒神。
無意中掃到對麵的號軍,竟見那號軍看向他的眼神頗為哀怨。
陳硯心想,果然還是從文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