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運雖始終笑臉相迎,然實際上將陳硯排除在整個府衙事務之外。
堂堂同知在其位,卻不能謀其政,底下的人工作必定更難展開。
陳硯既已提出要下去了解民生,若胡德運稍微給些臉麵,也該依照陳硯所言派位通判陪同,即便聶通判真如胡德運所言公務繁忙,至少也該派一名官員陪同。
哪怕是九品,也是官。
而胡德運給的是兩名衙役,這就是完全在打陳硯的臉了。
府衙中眾人按照等級,分彆為:官、吏、役。
同知訪民情,不過派官相隨,竟連吏都不給,隻給了役,這實在不將陳硯放在眼裡。
堂堂三元公,曾任京中最清貴的翰林,如今卻被人如此輕視,必會肝火過旺。
若遇到那等脾氣火爆的,怕是要當場發怒辭官。
胡德運已然做好了陳硯掀桌子的準備,畢竟這位三元公脾氣大得很,敢在大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死諫宰輔大人。
今日一旦這位三元公發怒,他就有的是手段收拾這位大名鼎鼎的三元公。
若能讓三元公憤而辭職,那就再好不過了。
出乎意料,陳硯並未表現出絲毫不悅,反倒極為順從地應了好。
胡德運便關切地交代了幾句,在上下一片和睦中,此事就算定下了。
待到陳硯離去,胡德運再次見了那位謝先生,隻道:“這位大名鼎鼎的三元公遠沒有傳聞中那般有血性。”
謝先生卻瞥了胡德運一眼,道:“能將宰輔大人逼得以退為進之人,必不可小瞧。”
胡德運連連應是,直言自己鬆懈了。
謝先生並未理會他,反倒開口:“也該讓這位三元公見見寧淮的風浪了。”
胡德運又是連番讚同,一直將謝先生送走後,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憤憤道:“不過一條狗……”
後麵的話戛然而止。
他又豎起耳朵聽了會兒,確認外麵毫無動靜方才鬆了口氣。
原以為鬆奉府上下儘在他掌握,如今看來倒是有人有二心。
這陳同知為何要讓聶通判相隨?
是故意讓他對聶通判起疑心,還是真的因他二人相交甚篤?
在胡德運苦苦思索時,陳硯已經帶著兩名衙役,坐上府衙的馬車去往附近的縣城探訪民情了。
說是探訪,實際是人嫌狗厭。
看到地裡有百姓在勞作,陳硯就要領著兩名衙役下車上前去,可那些百姓一瞧見他們三人過來,便滿臉警惕地離得遠遠的。
無論陳硯如何耐心安撫,那些百姓始終一言不發。
從那些人眼中,陳硯隻看出兩個字:不信。
陳硯隻得一處又一處地換地方,可始終無一百姓願意開口。
那兩名衙役就勸陳硯算了。
“大人您是官,百姓自古怕官,定然不敢與您靠近。”
“按照慣例,大人想探訪民情,理應前往各個縣衙,由裡甲或糧長相陪。”
這麼大熱天往田地裡鑽,實在是不太舒服。
若是去一趟縣衙,走個流程,便可回去了。
陳硯根本不理會二人所言,而是上下打量那兩名衙役,猛然間仿佛想到什麼,對二人道:“本官明白了,定是你們二人長得太凶悍,讓那些百姓心生畏懼。”
兩名衙役隻覺自己身後背了大鍋。
寧淮的百姓從來不信官府,與他們二人何乾?
“總不能是怕本官吧?本官才來鬆奉幾天。”
陳硯說得理直氣壯,兩名衙役也無力反駁。
總不能是年輕俊朗的同知大人嚇人,剩下的也隻有他們二人了。
於是在陳硯脫下官服時,他們二人也隻能跟著換上布衣。
三人打扮成行商,再找到田野間勞作的老漢,給老漢送了塊布,這老漢就放下鋤頭,和陳硯坐在了地頭。
陳硯借口自己是外地布商,想在當地開個布莊,前來打探一番消息。
譬如家裡老漢家裡幾口人,家裡幾畝地,多久給家裡人做一套衣裳。
衙役將陳硯的官話翻譯成寧淮土話,那老漢一聽便是滿麵愁容。
說了一番後,衙役就用官話說給陳硯聽:“他家中有五個兒子,因家裡隻有兩畝地,養不活這麼些人,他四個兒子都外出謀生了,隻留下長子與他住在一塊兒。家裡窮,買不起布,也就沒做新衣裳。”
謀生?
沒有田地,在當地活不下去,又能如何謀生?
這些自是不能問的。
陳硯隻得繞著問:“四個兒子拿錢回來孝敬您老人家嗎?”
“幾個兒子隻要手頭有錢,總會差人帶回來,老大一家子也靠四個弟弟拿回來的銀子養著。”
老人雖是如此說,臉上卻沒有多少笑意。
陳硯繼續問道:“他們既都拿了銀子回來,定然是過得極好,你們怎的還不多買些布做新衣裳?”
待到差役們用寧淮話說出口,老漢的眉頭就是解不開的疙瘩。
他將布還給陳硯,擺擺手,拿起鋤頭繼續去乾活,擺明了不再與陳硯多話。
老漢身上衣衫破舊,褲子更是短了許多,半個小腿都露在外麵,顯然是因褲腿磨損後將其剪掉,方才變短了。
剛剛陳硯送給他那塊布,老漢將布緊緊抱在懷裡,此時卻毫不猶豫將布還了回來,顯然是不願再回答陳硯的問題。
兩名衙役也是臉色有些怪異。
陳硯隻當不知,坐上馬車又跑遠了些,找到一位青年問起這些話。
這青年也有兩位兄長外出謀生,如今家中隻剩下老弱婦孺與他在家中種地。
因他問了那老漢為何不買些布做新衣裳,老漢就離去,此次陳硯並未問這些,隻問了青年家裡的幾口人,日子能否過下去。
那名青年均作答,直到陳硯問青年族裡外出謀生的人多不多時,那青年臉色驟變,也如那老漢一般將布還給陳硯,拿起農具趕緊離開。
明明兩次的問題不同,而陳硯聽到的那衙役所說土話卻是一樣的。
其中一名衙役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我等尋一家農戶住下吧?”
陳硯看看天色,此時想趕回府城已然來不及。
三人找到一家農戶借宿。
這農戶也是土夯的低矮屋子,屋頂雖是稻草鋪就,卻用一張排石頭壓著稻草,應該是為了防止台風將稻草吹走。
此戶除了兩位老人外,隻有一名與陳硯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隻是此次陳硯並未再多問,吃了雜糧粥後就躺在床上睡下。
他已經多年未睡過稻草床,如今依舊癢得他睡不著。
正摳著,外麵突然響起一陣喧鬨。
鑼被敲得“鐺鐺”響,伴隨著一陣焦躁的呼喊:“海寇來了!海寇來了!”
旋即就是雜亂的腳步聲以及哭喊聲。
陳硯一個翻身起床,門就被從屋外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