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永王府!
仆役們行走間都放輕了腳步,大氣不敢出。
他們都聽說了,昨日王爺從宮裡回來,便將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王府的親衛們更是個個神情肅穆,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他們能感受到王爺身上那股山雨欲來的氣息,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從骨子裡迸發出的、準備與整個世界為敵的決絕。
書房“聽雪樓”內,李璘獨自一人佇立窗前。
他一夜未眠,雙目中布滿了細密的血絲,但眼神卻清明得嚇人。
他不再是那個被動應付、試圖在夾縫中求生的永王了。
他要做執棋人。
既然那些人視他為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那他便掀了這棋盤!
他知道,有些人絕不會讓他安安穩穩地辦成這萬國大典。
楊國忠、李林甫,還有那個高高在上、隻顧享樂的父皇,他們會用更陰毒、更無恥的手段來對付他。
“王爺。”
門外傳來管家老福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何事?”
李璘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宮裡……宮裡來人了。”
老福的聲音更低了,“是……是魚常侍,魚朝恩公公,帶著聖旨來的。”
魚朝恩?
李璘的瞳孔驟然收縮。
楊國忠身邊最得寵的一條狗,一個依仗著楊貴妃的裙帶關係,在宮中作威作福的閹人。
他平日裡隻會在興慶宮和楊國忠府上搖尾乞憐,今日,竟會帶著聖旨親自跑到他這永王府來?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讓他進來。”
李璘的聲音依舊平靜,“擺香案,本王要親自接旨。”
“是,王爺。”
老福如蒙大赦,匆匆退下。
李璘轉過身,緩步走到衣冠鏡前,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王袍,撫平了每一個褶皺,將玉帶重新束緊。
鏡中的年輕人,麵容俊朗,眉宇間卻籠罩著與年齡不符的陰鷙與狠戾。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笑了。
來吧,讓本王看看,你們又想出了什麼新花樣……
永王府正廳。
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正中央,一張黑漆嵌螺鈿的香案已經擺好,三支清香青煙嫋嫋,筆直升騰。
李璘身著親王朝服,肅然而立,麵無表情地看著魚貫而入的一行人。
為首的,正是內侍省常侍,魚朝恩。
此人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一副好皮囊,麵如冠玉,唇紅齒白,若非那一身標誌性的內侍官服和下巴上光溜溜的皮膚,會讓人誤以為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但他那雙狹長的鳳眼,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時總帶著子陰柔的審視意味,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此刻,他臉上掛著一副標準的、諂媚的笑容,走起路來,腰肢款擺,步態輕盈。
他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色的聖旨,用明黃錦緞包裹著,顯得無比鄭重。
他的身後,跟著四名小太監,個個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
再往後,竟還跟著一隊甲胄鮮明的金吾衛,手持長戟,神情冷峻,立在廳門兩側,將整個正廳都看管了起來。
這陣仗,不來傳旨,倒來拿人的。
李璘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
“哎呀呀,永王殿下,咱家給您請安了!”
魚朝恩一進門,便發出了一聲誇張的、又尖又細的問候,聲音甜得發膩,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快步走到李璘麵前,深深一躬,那腰彎得要折成兩段。
“咱家來遲,擾了王爺清靜,還望王爺恕罪,恕罪則個!”
他嘴裡說著請罪的話,但那雙眼睛卻滴溜溜地在廳內四處打量,目光掃過那些名貴的陳設時,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貪婪與不屑。
在說,這永王府再氣派,又怎比得上楊相國的府邸?
李璘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是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旨。”
他的聲音不大,卻砸在魚朝恩那熱情的笑臉上。
魚朝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更燦爛了。
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李璘的冷淡,反而覺得這是少年人的意氣用事,無傷大雅。
“是是是,正事要緊,正事要緊。”
他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將聖旨展開,清了清嗓子,那原本諂媚的聲音瞬間拔高,變得尖銳而莊重,充滿了狐假虎威的儀式感。
“聖人敕曰:”
他拖長了聲音,整個大廳裡鴉雀無聲,隻剩下他那公鴨嗓子的聲音在回蕩。
“朕承天序,君臨萬邦。今歲六十華誕,普天同慶,四海來朝,此乃我大唐開元盛世之明證。萬國大典,國之重器,禮儀萬方,務使儘善儘美,以彰天朝氣度。”
“朕近日與貴妃同遊,偶念及嶺南舊事,憶荔枝之甘美。此果生於瘴癘之地,紅殼包裹,漿液甘甜,乃天南奇珍。然不易存,離枝三日,色香味儘失。朕思,若能於萬壽慶典之上,與萬邦使臣共品此佳果,豈非一樁美談?既可慰貴妃思鄉之情,亦可向四夷昭示我大唐物阜民豐,無所不有,無所不能之國力。”
“茲有永王璘,性聰慧,有勇力,特命爾為‘荔枝使’,總領嶺南荔枝進獻事宜。限一月之內,自嶺南起運,務必於朕壽誕之日,將鮮荔枝送抵長安,不得有誤!沿途州府,驛傳兵馬,皆由爾調派。若有懈怠,致使荔枝不鮮,或耽誤了壽典,便是對朕的大不敬,是對國體的大不尊!”
“欽此!”
長長的聖旨宣讀完畢,魚朝恩將明黃卷軸緩緩合上,整個大廳死的寂靜。
所有仆役和侍衛,都瞠目結舌,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嶺南到長安,足有數千裡之遙。
快馬加鞭,日夜不休,尚需半月有餘。
這荔枝是何等嬌貴的水果?
彆說離枝三日,就是一日,若無特殊法門,也早就變味了。
在一個月內,將新鮮的荔枝從嶺南送到長安?
這……
這怎麼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璘身上,他們想看看這位年輕的王爺,在接到這道荒謬絕倫的聖旨後,會是何種反應。
然而,李璘隻是靜靜地站著,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永王殿下,請接旨吧。”
魚朝恩捧著聖旨,笑容可掬地遞到李璘麵前。
李璘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卷沉甸甸的聖旨。
“臣,李璘,領旨謝恩。”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魚朝恩看著他,眼中閃過訝異。
他本以為,這位年輕氣盛的王爺在聽到這道聖旨後,就算不當場暴跳如雷,也至少會臉色大變,方寸大亂。
可他沒有。
他太平靜了。
這讓魚朝恩心裡有些沒底,但也讓他更加堅定了要給這位王爺再添一把火的決心。
楊相國交代過,要讓這位永王殿下,徹底絕望。
“哎呀,王爺,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啊!”
魚朝恩收回了手,又換上了那副諂媚的嘴臉,湊近了李璘,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故作神秘的語氣說道。
“這可是天大的恩寵啊!聖人這是把對貴妃娘娘的疼愛,都分了一半給您呐!”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李璘的反應。
“您想想,這差事要是辦成了,在萬國使臣麵前,在文武百官麵前,您把那鮮紅的荔枝往聖人麵前一呈,聖人龍顏大悅,貴妃娘娘嫣然一笑……嘖嘖嘖,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體麵?”
他唾沫橫飛,說得天花亂墜。
“到時候,這滿朝文武,誰還敢小瞧了您?太子殿下知道了,也定會為您感到驕傲啊!”
李璘依舊沉默,隻是握著聖旨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魚朝恩見他不為所動,眼珠一轉,話鋒也跟著一轉,聲音裡帶上了恰到好處的“擔憂”和“無助”。
“不過嘛……王爺,咱家也得多句嘴,這差事……可不好辦呐。”
他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真的在為李璘擔憂。
“這嶺南路途遙遠,崇山峻嶺,瘴氣有,匪盜橫行。咱家聽說,那荔枝金貴得很,摘下來,放冰裡都撐不過三天。要從那麼遠的地方,在一個月內運到長安,還要保證跟剛摘下來的一樣……哎喲,這可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