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的盛夏,像一塊浸透了油脂的滾燙絲綢,重重地蒙在天地之間。蟬鳴無休無止,尖利得如同某種絕望的報警聲,撕扯著凝滯、粘稠的空氣。陽光暴烈,烤得路麵蒸騰起扭曲的熱浪,路旁的行道樹蔫蔫地低垂著葉片,深綠的底色上蒙著一層疲倦的灰黃。
城市邊緣,新近開發的大學城區,是這股熱浪席卷下為數不多還能維係幾分生機的地方。新修的現代化教學樓和實驗樓群,玻璃幕牆反射著炫目的光斑,刺得人眼睛發花,輪廓硬朗地紮在更遠處蜀地特有的、起伏柔和的山巒背景之前。穿行其間的學生成群,短袖、短褲、長裙,有人打著哈欠,有人小聲談笑,也有人行色匆匆抱著書本奔向教室,臉上帶著青春特有的懵懂與一點點對未來模糊的憧憬。一種近乎慵懶的日常氣息彌漫著。
裴凡生獨自走在連接主樓與生物研究院的小徑上,步履不快不慢,像一尾沉靜地滑過水底的魚。他身上那件嶄新的卡其色亞麻襯衫略顯寬大,領口解開了兩粒紐扣,額角的傷口被頭發小心地遮掩了大半,卻依舊能看出一點剛剛愈合的蒼白。鼻梁上架著一副款式普通的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周遭:新植的草坪噴灌裝置正轉動著灑出細密的水霧,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倏地掠過,留下一串啁啾。綠意、水汽、年輕的麵孔……這是地淵基地無法想象的“地麵之上”。然而,在他視網膜深處,那厚重的合金閘門帶著臨終歎息閉合的悶響,屏幕上冰冷的“失聯名單”和總計數字,以及最深沉的黑暗中那顆緩慢搏動的暗紅色巨大肉核,如同永不消褪的底片影像,頑固地烙印在背景之中。
汗水沿著額角滑落,微微沾濕鬢角。他走到生物研究院深灰色主樓的入口大廳,冷氣撲麵而來,夾雜著消毒水的淡淡氣味。前台的工作人員抬眼看了一下他出示的臨時證件,“裴凡生”三個字打印在“地質微生物學特聘教授”的頭銜下方。
“哦,裴教授是吧?材料都備好了。”年輕的女助理起身,笑容恰到好處,“您的辦公室在三樓東側b307,采光好,相對安靜。鑰匙給您,另外這是咱們學校內部通訊錄、網盤入口和出入門禁卡。”她一邊整理文件,一邊指著旁邊的設備,“那邊是進出實驗室的分體式身份識彆門禁,需要刷臉和員工卡雙重認證。”
裴凡生接過那一小遝物品,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鑰匙和微溫的磁卡。特聘教授。他內心咀嚼著這個空洞的稱呼。一份偽裝,一副麵具。為了掩蓋那深入地下兩公裡、被“鐵幕”封存的地獄,為了追索那個被精準空投入地核作為“飼料”的恐怖造物的來源。
“麻煩您了。”
“應該的,裴教授這邊請。”女助理引著他走向電梯廳,“我們院幾個方向都還挺有特色,尤其周老師他們的極端環境微生物在高原冷泉那邊最近有了新突破…您是做地質微生物交叉的?咱們在七樓有一台升級版的多光源熒光活細胞成像係統……”她的語氣帶著職業的自豪和對新同事的友善試探。
電梯平穩上升。裴凡生報以簡短禮貌的應答和微笑,目光看似專注地看著門上方跳動的數字。“地質微生物學”是他那層“正常”履曆上的標簽,足以解釋他為何會出現在蜀地,為何會接觸那些深達千米的岩芯——從學術邏輯上無可指摘。
“叮。”三樓到了。門開,樓道略顯空曠。助理把他帶到走廊儘頭一扇標著“b307”的橡木門前。“就是這裡了,隔壁周教授去外地訪學了,估計還有半個月才回來。”
裴凡生擰動鑰匙,門內是一間十幾平米的辦公室。大落地窗外是鬱鬱蔥蔥的樹冠,將午後最烈的陽光濾成了搖晃的、溫和的光斑。窗邊擺著幾盆綠蘿,深綠色的葉脈蔓延舒展,透著頑強的生趣。乾淨的書桌、轉椅、靠牆的排書架尚空著大半。簡單,卻透著高校學術空間的秩序感。
“通風怎麼樣?”裴凡生狀似隨意地走到窗邊,擰動把手拉開半扇。清新的風湧入,帶著植物蒸騰和泥土的氣息。視野不錯,能清楚看到樓下小徑和部分出口。這扇窗戶是觀察點之一,也是可能的緊急路徑。
女助理忙應道:“這朝向南北通透,空氣流通很好!空調製冷也剛維護過。如果您需要什麼設備,或者覺得書桌椅高度不合適,隨時告訴院辦給您調換。”
“暫時挺好,夠用了。”裴凡生將背包放在桌上,語氣是一貫的平和。
送走助理,辦公室的門輕輕合攏。室內瞬間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隱隱的蟬鳴和風的低語。裴凡生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坐下。那份“正常”的、屬於學者裴凡生的生活軌跡,從今天起,就在這裡、以這間空曠安靜的辦公室為原點之一,正式鋪開了。一種極其微妙的錯位感襲來,既疏離又不得不融入。他走到窗邊,看向樓下林蔭道。一個身影在入口對麵的報刊亭側站定,背對大樓方向,正隨意翻看著雜誌,穿著普通的藏青色短袖t恤和深灰色工裝褲。那人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低頭換了一本雜誌,頭微微點了點。動作自然,幾乎無從分辨。
王飛翔。
那個在他生命軌跡驟然斷裂於地底黑暗時,與他一同背負著戰友犧牲的沉重和怪物空投真相的男人,此刻正扮演著另一個角色,以另一種方式,守護在這平靜得令人心慌的綠樹濃蔭之下。他們的距離隔了近百米,隔著喧囂的學生人流。但裴凡生知道,對方的感官始終像一張無形而緊繃的網,籠罩著自己方圓百十米的範圍。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在翻動書頁的片刻,一定精確地掃視過入口附近每一張麵孔、每一輛可疑停放的車輛。
裴凡生收回目光,拉上內層的百葉簾,將窗外過於明亮的世界隔絕大半。桌麵上擺著助理留下的一份校內宣傳冊,封麵印著熱情洋溢的口號——“探索生命本源,服務人類未來”。他隨手翻開一頁,掃過那些關於成功培養耐高溫古菌、發現新穎深海酶之類的報道文字。手指劃過光滑的銅版紙麵,指腹下冰冷的觸感奇異地與地底深處鑽探岩心那粗糙冰冷的觸感連接起來。服務人類未來?一個巨大的諷刺爬升上來。
“藍灣苑”b座17a的房門在智能門鎖低沉的電子音中滑開。不同於裴凡生辦公室那帶著學術清冷感的簡潔,這套頂層複式空間在夕陽餘暉中呈現出的是一種冷硬的井然有序。
空氣中還彌漫著裝修後揮之不去的、極淡的乳膠漆和合成板材氣味。空曠的客廳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隻有幾把造型硬朗的折疊椅靠牆放著。最顯眼的是客廳一側牆邊。那裡豎立著十餘台約半米高的黑色塔式機箱,造型簡約方正,無任何品牌標識或眩彩燈效,深沉的磨砂質感金屬外殼讓它們看上去像一排沉默的鋼鐵衛兵,被精心排列在定製的合金支架上。粗細不一、顏色分層的線纜如瀑布般從這些機箱背部傾瀉而出,又被精密地整理、束緊,沿著牆角踢腳線延伸,最終彙聚到角落一個同樣黑沉沉的小型機櫃內。機櫃頂部指示燈細微地閃爍著綠光。
另一麵牆前則架設著不同尺寸的數個專業顯示器陣列,由支架整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監控中心雛形。目前屏幕一片漆黑,隻映出窗外遠處城市天際線的流光輪廓。旁邊幾個規格標準的灰白網絡交換機和路由器(外觀平常)發出低沉而極有規律的嗡嗡聲。
“安全入口確認。無陌生人員尾隨痕跡。”王飛翔的聲音在玄關處響起,平靜地如同念出氣象報告。他已摘下那頂做舊樣式的深色棒球帽,露出利落的短發,汗水浸濕了額前幾縷發絲。他反手將沉重的合金門拉緊,多重機械鎖具齧合發出沉悶可靠的“哢嗒”聲。門上安裝了三個不同高度的暗金色貓眼,角度經過了精巧設計。
裴凡生脫下那件嶄新的教授襯衫,隨手搭在椅背上。他裡麵穿著一件略顯寬鬆的純黑色圓領衫,沒了那層學術外殼的束縛,整個人流露出一絲被疲憊壓低的陰鬱。
“設備調試需要多久?”裴凡生問道,目光掃過那些寂靜的黑色服務器陣列。它們構成了他們此刻的神經中樞——高性能但外觀低調的計算集群,核心是edc總部通過層層物理隔絕的量子加密通道遠程部署的特殊分析軟件平台“零識(nullsense)”。這是目前唯一安全的信息管道,僅用於調閱過往數據和接收例行情報,如同一台隻能接收特定頻段、無法主動發聲的無線電。
王飛翔動作利落地從冰箱裡拿出兩瓶蘇打水。冰箱是嶄新的國產品牌(無lo),裡麵整齊碼放著幾層瓶裝水、蘇打水、一盒普通雞蛋、幾盒需要冷藏的預包裝即食米飯和一些速凍水餃。旁邊儲物櫃裡整齊排著幾袋不同規格的大米、幾桶未粘貼醒目商標的5l裝食用油、未拆封的麵粉、掛麵和幾袋獨立小包裝的速溶咖啡粉。一切都來自日常渠道,沒有特殊供應。“網絡線路走專用物理通道進入地下光纖管道,避開公眾網絡節點,外部掃描看就是一條普通的超高速企業專線。‘零識’平台的代理節點同步完成,安全協議層運行正常。防火牆測試峰值已經過本地壓力測試,目前穩定。”他擰開瓶蓋,遞給裴凡生一瓶,自己也仰頭喝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監控組件基礎部署完畢,剩下的是精細布點和算法調試,明晚之前搞定。”
裴凡生接過水,冰涼液體滑過喉嚨,隻帶來短暫的刺激,無法驅散心底那片陰霾。“大學係統接入權限有延遲。”他在一把折疊椅上坐下,“要等設備處統一錄入身份。”
“按照步驟來就行。”王飛翔沒再多言,轉身走向這套複式公寓角落一個特彆規劃出的區域。那裡原本可能是健身房或陽光房,現在空置著。他從牆邊一個不起眼的、嵌入牆體與地板形成一體的深灰色金屬櫃側麵快速輸入一串密碼。櫃門無聲地向側方滑開一道狹窄的口子,露出裡麵的內容物。
這顯然是一個高度專業的武器保險櫃。內部分層精良,厚厚的吸音隔震材料內襯中固定著他的製式裝備:那把伴隨他衝出地獄的gau1型大型磁軌動能步槍——漆黑啞光的槍體線條冷硬,結構上大量采用高強度聚合物和特種合金,磁軌加速部分呈現深沉的暗藍色,沒有任何標識。旁邊的凹槽內整齊插著三個特製超合金雙彈夾(同樣無任何標記)、一小盒備用強化能量電池。旁邊還有幾個銀灰色的小金屬盒,裡麵是拆解維護工具和一組極微型的高敏震動傳感器(偽裝成普通大容量數據卡或充電寶形態)。
王飛翔的視線在武器上停留片刻,手指輕輕拂過gau1那冷硬如骨骼的槍機護圈。那上麵仿佛還殘留著深淵粘液腐蝕金屬的微弱氣味和被撕裂的戰友最後嘶喊的回音。他利落地抽出裝有微型工具的盒子,拿起需要保養的部件,動作快速而熟練,如同呼吸般自然。每一次拆卸、清潔、組裝,都帶著肌肉記憶的精確與專注。
客廳的服務器陣列深處發出一陣平穩的低鳴,像是沉睡巨獸平穩呼吸時胸腔的共鳴。
蜀州大學主校區向西約兩公裡,隔開校園的喧鬨,便是生活氣息濃厚的“望海街”。傍晚時分,正是這裡一天中最富生機的時刻。窄窄的街道兩旁燈火次第點亮,餐飲小鋪門口掛滿了誘人的菜單燈牌和閃爍著“生猛海鮮”、“正宗川味”字樣的led屏。油炸食物的濃烈香氣、燒烤爐上肉串滴落的油脂燃燒的白煙、炒鍋裡爆香花椒辣椒的熱辣氣息肆意彌漫在濕熱空氣裡,形成一層帶著食欲的薄霧。街道擁擠喧囂,人聲、鼎沸的鍋鏟碰撞聲、此起彼伏的攬客叫賣聲混合在一起,將空氣蒸騰得愈發混沌。
王飛翔推著一輛從超市門口順手拿來的大型購物車,不緊不慢地穿行於人潮之中。他身上是一件質地普通的棉質墨綠色olo衫和一條寬鬆的卡其布休閒褲,腳上一雙大眾款的黑色跑鞋。頭發略顯淩亂,嘴角微微向下抿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剛從附近某棟寫字樓出來、身心俱疲而隻想儘快完成采購回家的普通年輕上班族。甚至能留意到他眉宇間的一點無傷大雅的煩躁——符合被工作榨乾的社畜形象。然而,他那推車的雙手指節依舊有力,指根帶著不易察覺的厚繭。寬大的購物推車裡已經堆積了不少東西:幾袋沒有醒目品牌標誌但包裝顏色鮮豔的真空包裝本地“綠農”大米,幾大桶標著“鮮榨菜籽油”字樣的5升裝食用油(也是常見本地品牌),一箱沒有任何廣告印刷的12瓶裝550l蘇打水,兩盒普通鮮雞蛋,幾盒不同口味的速凍手工水餃,幾包標著“鮮切麵”字樣的普通掛麵,幾袋小包裝速溶黑咖啡粉,數盒獨立包裝的盒裝純牛奶,以及一堆捆紮整齊的綠葉菜:青翠的生菜、帶刺的黃瓜、新鮮的油麥菜和一把翠嫩的小蔥。
他來到一個攤位前。鐵皮搭建的棚子下,案板上整齊排著半扇新鮮的生豬。濃重的生肉氣息混合著一點漂白水的味道撲麵而來。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係著沾滿油汙的圍裙,正利落地揮舞砍刀,將一大塊後臀尖剁成小段,刀鋒剁在厚實木砧板上的“咚!咚!”聲,短促、沉悶、富有節奏,震得人耳膜微微發麻。鮮紅的肉塊在刀下斷裂,斷麵露出大理石般的肌理和淺色的脂肪。王飛翔停在幾步之外,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塊被分割的豬肉。血水順著案板的溝槽緩緩流淌,滴落進下方的塑料盆裡。案板上放著一塊條狀裡脊肉,呈現出一種極其新鮮的、近乎發亮的桃紅色。
這種顏色。
他眼角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極其細微,幾乎不可察覺。
瞬間的地底:那剛剛吞噬了吳大偉的暗紅色粘液洪流如同沸騰的血池,新吞入的生命在其內部翻滾、分解,仿佛整個管道都在發出無聲的飽嗝。暗紅的、粘稠的、蠕動的巨大陰影就在沉重的合金閘門後麵,緩慢搏動,如同巨大到難以想象的心臟……
王飛翔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冰冷凍結,仿佛眼前的鮮肉攤位被無形的暗紅粘稠物質覆蓋。
“老板,肉多少一斤?”旁邊一個大媽的聲音把他瞬間拉了回來。
攤主咧嘴一笑:“精五花,二十七!今天新鮮剛到的,看這肉頭!”他熟練地拈起一小塊碎肉扔進電子秤旁的塑料袋裡過秤。
王飛翔的目光迅速從攤位挪開,推車的手自然地向後移動了一點距離,仿佛隻是避開擁擠人群。他推車向前,轉向生鮮蔬菜區。挑選一盒洗淨裝盒的香菇時,他似乎隻是隨意地將購物車掉了個方向,視線透過人流縫隙,在那個肉攤前停留了不到一秒,確認沒有任何視線正投向他。
那個瞬間,是訓練有素的警戒目光,冰冷地掃過。
推車轉入米麵油調料區域。他拿了兩瓶最常見的褐色瓶裝釀造醬油和一瓶醋。貨架上整齊擺放著幾個常見牌子的食用油,有大桶促銷裝也有小瓶高端特級壓榨。王飛翔的目光掃過那些印刷精美、試圖強調產地和高檔的標簽,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隻拿取符合“基礎生活采購清單”的物品。生活就是由這些重複的、日常的消耗品構成。
手機在褲袋裡極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他自然地拿出來看了一眼,是推送的無聊娛樂新聞通知。界麵乾淨,沒有任何特殊a圖標,背景是最普通的藍天白雲壁紙。
屏幕熄滅的瞬間,他的眼神恢複了之前的“疲憊社畜”模式。推著滿滿當當的購物車,彙入收銀區長長的人流中。
不遠處的街對麵二樓,一間連鎖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後。裴凡生獨自坐在一張靠窗的角落位置。麵前的塑料桌上擺著一份還沒動的套餐:一碗紫菜蛋花湯飄著幾絲蛋花,一小碗白米飯,一份主菜是顏色深重的木耳肉片和一碟看起來蔫蔫的清炒時蔬。他握著筷子,並沒有吃,目光透過麵前那方巨大的玻璃窗投向窗外喧囂的望海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閃爍的霓虹在他眼中流動,像隔著厚厚的、無法打破的毛玻璃。
他的思緒並不在這裡。視網膜的底片上,清晰地浮現出那幾份報告的核心圖示:深井底部傳感器上那個短暫到隻有5毫秒的超高頻、超常規能量尖峰脈衝譜;還有那片岩石樣本痕量分析圖譜上,那個高聳得反常、幾乎刺破常規本底的鈈244同位素衰變子係特征峰。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劃著複雜的虛擬公式——空間曲率波動的非線性衰減項、特定頻率的能量子耦合幾率函數……它們在腦中糾纏碰撞,試圖解釋那個在地球上根本不該存在的“幽靈震源”。誰有能力精準製造它?誰又有能力跨越遙遠距離、避開所有探測,將一個如此巨大、如此危險的生化聚合體精準地“丟”進那深埋地下、位置極其特殊的地心鑽探坑?那深坑的位置如同命運刻意安排的……食堂?目的呢?僅僅是破壞華夏的深地項目星火?還是有更黑暗,更吞噬一切的胃口?
背後隔了兩桌的位置傳來幾個學生略帶興奮的爭論聲,主題是關於一部正在熱映的科幻大片裡的超光速飛船設定是否合理。裴凡生的嘴角極其輕微地牽扯了一下,露出一個幾乎算不上微笑的表情。冰冷刺骨的現實遠比扭曲的幻象更加離奇。空投?用他們能理解的“科幻”語言來描述那發生在地底的事件,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那個操作傳送的存在,其目的恐怕深不可測。
裴凡生端起那碗微涼的紫菜蛋湯,喝了一小口。味精和鹽分過量的湯水劃過喉嚨,帶來一種人造的、刺激性的鮮味。窗外的霓虹光斑在他鏡片上變幻跳躍。
夜色漸濃,將蜀州籠罩。城區的燈火像被打翻的星辰海洋,無邊無際,一直蔓延到遠方模糊的山際線處。
藍灣苑17a的主控區域此時被刻意調整為低照度狀態。隻有幾處必要的設備指示燈發出微弱、難以察覺的紅、綠光芒。空調持續運轉的細微嘶嘶聲,幾台服務器主散熱風扇在低負載狀態下穩定旋轉發出的低沉嗡鳴,是這靜謐空間裡的主要聲響。
裴凡生坐在監控顯示陣列前其中一把人體工學座椅上,身體微微前傾。前方四個大小不一的顯示屏亮著。一個屏幕上鋪陳著複雜而色彩單調的地質構造圖,局部細節被不斷放大、縮小。他一隻手在軌跡球鼠標上緩慢移動,另一隻手偶爾在標準鍵盤上敲入一個參數或指令。看似是在專注研究那些代表古老斷層或特殊礦層的地質結構線,像是在篩選深井鑽探(即“星火”項目)位點的深層科學依據。但如果有人湊近細看那被層層嵌套的地質圖層——那些被“零識”平台特殊加密插件隱藏了原始關鍵坐標的地層力學模型——其核心覆蓋區域,恰好是以蜀中基地深井點位為圓心的一個龐大三維構造域。
他眼前晃動著大學食堂晚餐窗口裡那深色的、油亮的紅燒肉塊,那顏色又詭異地與深井底部監測屏幕上代表“舊食”核心區域的那個巨大暗紅輪廓重疊。胃裡湧起一陣細微的不適。他強行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屏幕前那份內部通訊簡報的文字上:“…北極總部監控站反饋:edc079 ‘舊食’核心母體信號持續穩定,波動率維持曆史低位(siga≤005)。‘鐵幕’結構應力報告顯示,壓力承受峰值顯著低於設計極限(213)。附屬隔離區監測點記錄顯示:暫無活體接觸衝擊痕跡,外部能量屏障無突破反應,外圍殘留生物質分解活動趨近檢測閾值之下…”
穩定。安全。冰冷的文字描述著絕對的沉寂。
太安靜了。
這安靜本身在經曆了一切的他們耳中,猶如一種危險的鳴響。那個在地心深處無聲搏動的巨大“舊食”聚合體,像一個被驟然剝奪了食物來源的怪物,正在積蓄著什麼?或者,那傳送它至此的幕後之手,對當前這靜默的僵持是否感到滿意?
另一個屏幕上,來自大學係統的接入許可流程終於跳轉到了最後一步。裴凡生的身份被授予了生物研究院下屬公共分子實驗室的c級基礎使用權限。他很快操作調出了一份設備預約日誌,其中一欄顯示著設備管理員安排的日程:明天上午十點半,七樓“光銳”多光源熒光活細胞成像係統有校準維護空檔,可使用一小時。一份基礎使用培訓文檔的鏈接附著在旁邊。他在鍵盤上輕輕敲擊,預約被確認。
這是融入的必要部分。一個“地質微生物學”教授,理所應當會使用那些能觀察極端微生物形態的設備。
“線路a的盲點已用紅外補位彌補。”王飛翔的聲音打破了裴凡生背後的沉寂。他已沐浴過,換上了乾淨的深灰色棉質運動背心和同色的寬鬆運動短褲。但他沒有躺下休息,隻是調低了主燈亮度。他坐在監控牆另一側靠牆的一張行軍床上——那裡原本可能是個小型休息區——正專注地調試著一台接入監控中心的加固式軍用掌上終端(外觀與高端三防手機類似)。
另一個屏幕上,多個分格畫麵實時顯示著公寓樓內的各個關鍵點位:空蕩蕩的電梯廂、燈火通明的17樓走廊(無人)、消防樓梯間幽暗的綠色應急燈、地下車庫入口處的車輛識彆欄抬落、樓下小區大門口人行刷卡通道的人流。王飛翔目光掃過這些畫麵,又在他麵前的加固終端屏幕上來回移動。屏幕上是一些線條複雜不斷變化的曲線圖,代表著各種物理傳感器(震動、紅外、電磁場)在公寓周邊的活動記錄基線。
“信號在過道電井箱裡加了隱蔽節點。覆蓋區域能乾擾未授權設備。目前本樓宇電子環境監控正常。” 王飛翔按滅加固終端屏幕,將它放在旁邊的床頭小桌上。桌麵除了這個終端,隻有一瓶未開蓋的水和一個插著充電線的普通品牌無線耳機充電盒。
他拿起桌邊那把折疊椅旁地麵放著的一件物品。那是一件深灰色、版型標準但麵料手感格外厚重的速乾連帽運動外套。外表平平無奇,除了幾處經過特殊壓膠處理的縫線。他手腕輕巧地一抖,外套被展開。內襯在燈光下顯露出一塊塊分布規律的、極其細密的暗色蜂窩狀結構編織層。他捏起衣領邊緣的標簽,上麵簡單縫著一塊不起眼的白色布標,僅標注著麵料成分,無任何品牌lo:“特種高強聚酰胺纖維混紡——阻燃改性”
這是他從武器保險櫃裡拿出來的幾件特殊物品之一。王飛翔的手指劃過內襯的防護層,接著檢查袖口的魔術貼是否牢靠。然後他的動作轉向了旁邊同樣看似普通的黑色運動長褲。翻起褲腳內側,膝蓋位置的內層並非尋常麵料,而是同樣質地堅韌、具備一定防割緩衝能力的複合襯墊材料。他逐一檢查腿部幾處不起眼的暗袋拉鏈開合是否順暢,這些暗袋被設計得極其隱秘,緊貼褲腿內側縫合線,空間勉強能容納幾張薄卡片或者最薄款的手機。最後,他仔細檢查了運動褲腰際內側同樣經過特殊壓膠和加固處理的彈力織帶邊緣是否平整無開線,那下麵襯了一層極其輕薄、具備特定分子結構的高張力彈力橡膠纖維層。他動作流暢地套上長褲,將褲腳塞進一雙普通的無品牌標識黑色中幫戰術靴(外形仿製知名戶外品牌但無商標)的靴筒裡。係緊鞋帶。
沒有穿那件外套,他隻是隨手拿起桌上那副普通的無線耳機戴上,調開一個音樂播放a的界麵(播放列表裡是幾首風格各異但都屬流行範疇的樂曲),手指在空氣中隨意敲擊著節拍。看起來就像一個在睡前需要一點音樂放鬆的普通年輕人。
然而他的目光,在耳機的掩蓋下,再次落回到監控牆上,準確地定格在左上角一個不大的分屏上。
那個分屏畫麵似乎經過特殊處理,分辨率較低,雪花噪點較多。背景是無儘的、濃重如墨的夜色。畫麵中心,是一座巨大、沉默、輪廓極其粗獷雄渾的混凝土建築。建築前側,一扇巨大的、材質不明但表麵在微光中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厚重垂直閘門占據了小半個畫麵。這是從數公裡外一處隱秘製高點上,通過固定方向長焦鏡頭捕捉的蜀中基地“鐵幕”閘門外部遠距離夜視畫麵。閘門表麵光滑完整,看不到任何撞擊、凹陷或試圖突破的痕跡。它就像神話中封存著泰坦巨獸的墓碑,死寂地矗立在荒野的山壁之下。
閘門表麵的觀測窗口從外部看一片死寂的純黑。
仿佛什麼都沒有。
如同那深達地下兩千米的深淵裡,隻剩一片永恒的、被強大能量屏障鎖死的寂靜。
裴凡生此刻也緩緩轉過身。他麵前的屏幕上地質圖已經被關閉,顯露出“零識”平台簡潔的操作界麵。他剛剛完成了edc北極總部關於“鐵幕”收容穩定性的每日確認反饋。目光同樣被那個遠程、低清晰度、卻散發著沉重壓迫感的閘門監控畫麵所吸引。窗外城市的萬家燈火在幕牆玻璃上形成細碎的、遙遠的光點倒影,模糊地疊印在那扇絕對隔絕的閘門影像之上。
公寓內部的監控設備依然忠誠運作著,細小的指示燈如同黑暗中懸浮的螢火蟲。除了設備運轉的低沉嗡鳴,房間裡隻剩下兩人幾乎不可聞的呼吸聲。空氣似乎因為這扇跨越空間距離投射而來的、代表著絕對隔絕與未知的閘門影像而凝滯、壓縮。
這死寂,是安全的證明,還是更大風暴來臨前刻意維持的假象?那個被精準投遞於此的“舊食”,它的沉默隻是暫時的消化休憩,還是某種更龐大陰謀中令人不安的蓄力?屏幕的微光映著兩人的側臉,平靜之下的暗湧,比“鐵幕”外的黑暗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