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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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回京報捷,擢升三品武將,他向陛下提出為北境百姓減免五年賦稅……”

“啥也不是,文貴武賤懂不懂?三品武官還不如六品的文官呢,武職自動低三級!”許差撥斜著瞥了謝雲鶴一眼,譏道,“牢城營裡七八千的囚犯,不少都當過官,官位比你們大,也比你們懂事兒!”

那一撇的眼神實在是太難看了。

謝雲鶴心底湧起一股火氣,以及深刻的內疚,他痛恨奸佞劉國舅,痛恨惡吏差撥,更痛恨自己。

“彆跪。”

謝雲鶴要扶老父起來。

他實在見不得父親低三下四地對這種人搖尾乞憐。他得罪的是劉國舅,涯州刺史是劉國舅的門生弟子,甜水縣令與涯州刺史是同科進士,而牢城營的蔡官營與甜水縣令又是親家,蔡官營手下的許差撥四舍五入也算是劉國舅這條線上的人。求許差撥?對方隻會衝著你的心窩子捅一刀。

謝老漢是個莊稼漢,並不懂官場,他的思想具有局限性,他隻知道眼跟前兒管著他們父子生死的是這個許差撥,他一臉哀求地仰視著許差撥,膝行過去,“官老爺,我兒子沒有罪,求您開開恩,他不是那樣的人!”

楚鸞目睹了這一幕,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她深吸了一口氣,抱起那壇子比較貴的醇酒,對小唐氏道:“大伯母,咱們今日不去朱郎中的藥鋪了,醫藥費和人情,延遲幾天再還。”

這酒,眼下有更緊急的用處。

小唐氏是個心善的,表示理解:“造孽啊,這謝家父子汗水血水一直往外淌,再不喝點兒什麼怕是要中暑而亡。”

小唐氏原本以為,侄女拿著酒水和一兩糖,是給謝家父子吃了救命

可誰曾想,侄女兒竟然徑直走向了那個惡毒的差撥。

楚鸞臉上掛著笑容,哈哈腰,拱手作揖道:“拜見大人,小人是這一帶附近的村民,早就聽聞許差撥您乃當世豪傑、天下聞名的好漢,不期今日有幸得見。赤日炎炎,您不辭辛勞暑熱引官船入港,造福一方黎庶,小人原不該耽誤大人您做事,但小人最是佩服您這樣良吏,不知可否賞臉,吃一瓢醇酒,權當歇涼解渴。”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許差撥六月天在大太陽底下監工,打罵了半天犯人,渾身都是汗,正是嗓子乾渴的時候,這一壇子醇酒算是送到他心坎兒上了,他終於露出點笑來:“你這小子,倒是挺懂事。既然你有這份心意,我便吃你幾碗酒。”

他收了鞭子,回到監工的遮陽棚子下。被他奴役鞭笞的纖夫們,也得以喘口氣。

取了隻大碗,倒滿之後,“咕嘟咕嘟”仰頭灌下。

通體沁涼,一個字,爽!

體內的燥熱散了不少,許差撥心情愈發好了:“你怎知這拉的是官船?”

楚鸞眯著眼睛:“桅杆上掛著的條幅上不是寫了麼——涯州海道劉,說明這艘福船是過了是涯州海防道衙門明路的,由海道衙門一位姓劉的大人罩著。”

許差撥驚訝:“你識字?”

“小人不才,念過幾年書。”

“原來是個讀書人,失敬失敬。”

許差撥看楚鸞的眼神都變了,這念頭讀得起書的,家裡都不可能窮;且讀書人社會地位高,能夠參加科考,日後若是運氣好了高中,還有機會當官有正式編製。

官和吏有本質上的不同,吏無編製且不可轉正。

“江湖上隻聞說甜水縣許差撥一副美虯髯、仗義無雙,能結交您這樣兒的真性情大丈夫,不枉了。”楚鸞又給他篩了一碗酒,“我敬您!”

前世當底層醫生,八年本碩,尤其是實習、規培那幾年的磋磨,被醫院領導上級反複拷打,她早已不再“自命清高”。

她很世俗,不管在任何環境下,都會優先考慮如何生存。

幾碗濃香醇酒下肚,大胡子的許差撥有些微醺了,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酒的作用就在於,能把兩個不同階級的人拉近,上層階級在酒桌上展現權利,下層階級趁機攀權。

“這佳釀滋味上乘,比我素日裡從酒為天買的味道好十倍。”許差撥吧唧吧唧咂著酒碗的邊緣響,“勞你破費了。”

他從未喝過醉飄香的酒,畢竟醉飄香的老板有狐臭,難聞得要命。他隻當是楚鸞是花了大價錢去縣城裡最大的酒肆“開樽香十裡”買的上等清酒,一壇子少說五百文,有的甚至能賣到五兩銀子。

巧了,這漂亮酒壇的底子,正好有“香十裡”的暗色釉印。

殊不知,“醉飄香”是開樽香十裡的分店,有狐臭的少坊主,是個躊躇滿誌的富二代,家中幼子不像長子那樣能繼承家業,就跑出來創業開了個村醪小酒坊證明自己。

“能有幸和差撥老爺您一起喝酒,足慰平生敬仰之念,這壇子酒就是個心意,小人德疏淺薄,遠不如您遠見卓識、豪俠氣象,若蒙不棄,以後小人常來這兒找您喝酒,希望能多跟您多多學習。”

楚鸞當然不會說這酒不貴隻花了二十五文錢,許差撥是什麼檔次的月收入,說實話隻會讓他覺得如此便宜的酒也太沒誠意了,是對他這個公家人的藐視!

許差撥見一個讀書人如此把自己當個人物,臉上浮現出興奮的光彩,仿佛過足了癮:“哈哈哈,你既有這份心,日後本差撥也可略微點撥於你。”

他的主要職責,就是監管南岸沙灘上做苦役的幾百個罪人拉纖,這可不是什麼美差,尤其是夏天烈日灼灼,又熱又渴,樹蔭下乘涼也汗水不斷,喝水還得自帶,喝酒更得自己掏腰包去集市上的酒坊買。

能有崇拜自己的“小弟”經常送免費的佳釀痛飲,豈不美哉。

楚鸞聽他這麼說,便知時機已到,適時提出:“差撥大哥,吾有一友——”

樹蔭下,謝雲鶴一邊照顧謝老漢,一邊沉默地凝視著她,下頜線條淩厲,如刃的薄唇緊抿。

她竟和這個險些打死父親的惡吏差撥有說有笑一起吃酒?

楚鸞知他心裡疙瘩著,如果用水來區分人性,謝雲鶴是清,自己就是濁。

楚鸞的目光轉移到那艘巨大貨船的桅杆橫幅上,“涯州海道劉”,最後那個龍飛鳳舞的杏黃色“劉”字,給了她啟發,即興編道:“我朋友有個妹妹極為貌美,嫁給村裡一戶姓謝的人家做長媳,去城隍廟上香時,卻被一個奉旨出宮采買紅羅炭的太監看上,強行霸占了去。哎,那太監頗有些來曆,乃是東廠督主衛公公的乾兒子。”

這艘大船上定然裝載了劉道台的貨。

就連村裡的孩子都知道劉國舅是最囂張跋扈的權臣,劉家是最牛逼的世家。涯州牢城營,都在為這個頂級世家服務,可見涯州的官僚體係網大部分都是劉黨的人。

眼下,唯一能和劉國舅抗衡的,隻有另一位家喻戶曉的大太監——東廠督主衛公公!

這並不是說衛公公就是好人了,相反,他臭名昭著十分殘忍,以重刑濫殺著稱,甚至還活剝了十幾個文官的人皮。

朝堂上,一種惡,需要另一種惡來製衡。

楚鸞雖然不知道謝雲鶴被陷害刺配的具體過程,但可以推斷,他肯定不是劉黨的人,如果他手上有劉黨官員的人情書信,謝老爹就能免去一百殺威棒,謝雲鶴也不會挨拶刑。

隻能借一借劉黨死對頭閹黨的勢,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營造出謝雲鶴與劉黨是“同一陣營”的假象,如此方能減少許差撥往死裡打謝雲鶴家人的次數,年邁重傷的謝老漢方有一線生機。

“閹狗最不是東西。”

許差撥嗤之以鼻,露出鄙夷之態,“風氣都被他們搞壞了,連根都沒有,嗬,還強搶民婦。”

楚鸞見他上鉤,順著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聽說衛公公在宮裡就有相好的對食,宮外還養了幾個唱的。他的乾兒子們,還不有樣學樣。簡直是斯文喪儘!”

她編了個故事,謝雲鶴長嫂被汙,長兄被逼寫下休書,謝家全部流放,長兄和兩個兒子都死在了流放途中,長嫂被太監逼婚寧死不從,吞金自儘了。

許差撥聽得一陣唏噓,拍桌子怒罵道:“閹狗如此猖狂,不可饒恕!”

楚鸞眼角微微發紅,情緒說來就來:“虎狼食人,閹黨當道,謝家長子長孫慘死,謝家三郎也被冤枉走私軍糧,這輩子恐難昭雪。在下一介書生枉受聖人先儒教化,然雲程阻隔涯州距離京城萬裡之遙,不能搏殺閹狗聲張正義,心中懷羞!哎,思來想去,在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刺配流放的謝家人送些水食,隻是需要勞煩差撥大哥仗義相助。”

她撒了謊,也不擔心這個謊被戳破,反正牢城營七八千名罪犯,其中不少出自官家,謝雲鶴刺配流放前的品級不算高,還是低人一等的武官,在這些犯官中並不出挑,許差撥一個基層小吏能量有限,手底下管著大幾百的罪犯,不可能一個一個去調查卷宗核實;萬一真被戳破了,估計也是幾個月後了,她隻要在這段時間內掙到錢,並勤來此處使銀子,就能兜住。

“你也是仗義的性情中人。”

許差撥一碗接著一碗暢飲,但仔細瞧,就會發現他眼珠子半點不渾反而清亮的很,根本沒有醉,他雖是個粗人小吏,但也不是傻子,文縐縐的讀書人都有個毛病,說話喜歡拐十八個彎,不到最後你根本不知道他(她)的最終用意是什麼。

此刻,他終於知道對方為什麼給他送好酒套近乎了——為自己手底下姓謝的罪犯打點。

這禮送的漂亮,關鍵還令他麵子上足夠光燙。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許差撥自尊心和口腹之欲都得到了滿足,自然樂得跟楚鸞演上一出:“江湖有難,本差撥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這事兒按你們孔孟聖人的說法,是仁義之舉,你儘可放心去送水食。”

表子和牌坊,都齊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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