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
“好孩子,你怎麼不說話?”老夫人心底咯噔一聲,緊張得扶著桌沿站起來。
盛菩珠哪裡舍得讓家中長輩擔心,她立刻貓兒似的蹭過去,用軟軟的語調撒嬌。
“老祖宗,沒有的事。”
“郎君體貼,也很疼惜我,怎麼可能夫妻不和。”
“當真沒有騙我?”老夫人皺了皺眉。
盛菩珠抬手抱住老太太手臂,輕輕晃了一下:“我是老祖宗您親自教導養大的小娘子,平日什麼性子您還不知道,心肝寶貝疼著受不得半點委屈,若是郎君與我不和,我還能這般和和氣氣帶他歸寧?”
“早就讓家中的哥哥們替我做主,用棍棒把人給打出去了。”
老夫人長歎了聲,蒼老的目光積著無奈:“我就是因為太清楚你性子倔強,這才擔心你們夫妻不和。”
“當初謝家三郎與你成親,結果洞房當夜就拋下你遠赴戍邊,其中的委屈,哪裡又是輕飄飄幾句疼惜就能遮掩翻篇的。”
盛菩珠對上老夫人威嚴的目光,她極淡彎了一下唇,眼底的笑容沒有半點變化:“祖母我不委屈,他心胸有溝壑,腹中藏乾坤,掛念的是大燕安危。”
“而我也不差。”
“至少我希望自己成為整個長安,不……應該是整個大燕最會做生意的女郎。”
“就像當初祖母贈我白玉算盤,後來又許我在長安開了一間琳琅閣。”
盛老夫人深感欣慰的同時,也鬆了口氣:“好孩子,你心裡能明白就好。”
“祖母,我也明白的。”盛菩瑤擠到老夫人身邊坐下,眼睛還紅紅的。
“大姐姐也帶上我吧,等我及笄後就不嫁人了,我要跟著姐姐一起做生意,成為整個大燕第二會做生意的女郎。”
“你個傻孩子。”老夫人把盛菩瑤拉到懷裡,寵溺拍了拍,眼神驕傲,“學堂裡先生布置的術數課業,你先學清楚了。”
“菩珠在你這個年歲的時候,她術數課業用的已經是和家中哥哥們一樣的書冊,若連賬都算不明白還怎麼做生意?”
都說明德侯府以詩書傳家,世人隻知盛家教養出來的姑娘大氣有度,規矩了得,卻不知盛家的家學淵源,一直秉承著男女一視同仁的祖訓。
盛家女郎們的行事,端莊賢淑隻是為人處世的前提,至於彆的,她們有格局有眼界,手段自然更不一般。
而盛家的郎君們雖是在朝中為官,但並不掌權,多半外放以清廉端正為準則,就算是身為帝師的老侯爺,年輕時也在巴蜀之地待了多年。
盛菩珠仰起臉,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在老夫人懷裡嬌聲嬌氣道:“所以祖母不必擔心我,我能把日子過得很好。”
老夫人拿帕子摁了下眼睛:“長公主娘娘和謝家老太太都是和善好相處的長輩,你隻要有時間,就時常回娘家小住,多陪陪你母親。”
“隻要有我在,這個盛家就沒人敢說一句你的不好。”
“嗯。”
“孫女知道的。”
盛菩珠輕輕咬住唇,眼睫垂著,柔軟的掌心緊緊握住老夫人枯瘦的手。
十三歲那年,父親發生意外死於任上。
那日不隻是她與幼妹失去了父親,她的祖母同樣失去自己的長子,母親因為受不住打擊,才診斷出有孕的身體當晚就見了血。
後來因為長房無子,族中長輩提出讓母親從分支裡選一個孩子繼承香火,母親不願,是祖母為母親擋住了所有的壓力。
祖母為了母親能靜心休養,後來還做主讓三房分家不離家,公中賬冊理清,各自都管一冊賬本。
讓她母親自立女戶,特地在明德侯府隔壁重新買了一間小院,開了小門互通,盛菩珠她們原來住的院子也都留著。
至於重新買一個小院,是聽了太醫的建議怕她母親睹物思人,畢竟心病難醫。
若是沒有祖母,以及嬸娘和叔父的照顧,盛菩珠不敢想當時母親的身體能不能熬過來。
祖孫倆又悄悄說了許多體己話,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潤喉:“好了,時辰也不早了,你去你大哥哥院子喊上執硯,午膳陪你母親一起用,晚膳再來我這裡吃。”
盛菩珠點點頭,起身行禮。
“孫女知道。”
“孫女等晚膳再過來。”
“祖母,菩瑤也告退了。”
盛菩瑤就像一個小尾巴,跟在盛菩珠身後一個勁地問:“大姐姐,你打算在家中住幾日呀?”
“少則六七日,多則小半月。”盛菩珠走到外邊小花園,忽然想起什麼。
她看向盛菩瑤問:“你二姐姐怎麼好端端就病了?”
“我今日歸寧,嬸娘和三妹妹也沒來,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盛菩瑤湊上前,神秘兮兮道:“二姐姐的風寒,是因為前幾日不小心落水了。”
“落水?”
“怎麼回事?”
盛菩瑤是個急性子,立刻就把知道的都交代了。
“長寧郡主辦賞梅宴,邀了二姐姐過去,後來也不知怎麼的,輔國公府家的小娘子好像是吃酒醉了,不小心把二姐姐推到湖裡去了。”
“還好冬日水淺,二姐姐摔下去時,隻是濕了襦裙,人沒有被淹到,後來就被人救起來送回家中。”
盛菩珠聽完,眉心緊擰:“救人的是誰?”
盛菩瑤搖頭:“二姐姐不肯說,回來沒多久就起了高熱,已經燒了好幾日了。”
“嬸娘和三姐姐衣不解帶照顧,明明都快好了,可是……”
盛菩瑤把頭低了下去。
盛菩珠立馬聽出了不對勁:“可是什麼?”
盛菩瑤湊上前,用非常小的聲音說:“我也是偷偷聽到的,大姐姐你得保密。”
“好像是興平侯府也不知從哪裡聽說二姐姐落水的事,昨日興平侯夫人上門了,雖然沒有明說,但那意思恐怕是要退婚。”
“話裡話外都是指責二姐姐行為不得體,濕了裙子,還不知是被哪個外男所救,嬸娘昨日也被氣得病倒了。”
難怪了!
盛菩珠眼神涼涼的:“興平侯府算什麼東西,我盛家的女兒是她圓的扁的隨便捏的!”
盛菩瑤趕緊去捂盛菩珠的嘴:“姐姐小聲點,雖然兩家婚事是早早就定下的,但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姐姐先彆罵。”
“我聽說退婚是侯夫人自個兒在胡鬨,興平侯府世子今兒一早偷偷讓人給姐姐遞消息,說他會去說服家中長輩。”
“什麼叫沒到那一步?”盛菩珠側過臉,視線落在園子裡結了冰的湖麵上,“婆母不慈,這樣的人家我看就不能嫁進去。”
“如今的大燕又不是前朝那種風氣,女郎騎射打馬球都是尋常事,落個水怎麼了。”
“這種人家,分明就是拿根雞毛也能當令箭,打腫臉充胖子,看似風光其實內裡陰私下作一窩。”
盛菩瑤十分認可地點頭:“可是我瞧著,二姐姐還是喜歡興平侯世子的。”
“不然也不會病成這般模樣。”
“祖母怎麼看?”盛菩珠問。
盛菩瑤道:“祖母覺得兩家結親,結的是兩姓之好,就算退婚也絕不是二姐姐的錯,家中自有父母兄長替二姐姐撐腰,全看二姐姐的意思。”
盛菩珠知道,盛明淑的性子在姐妹幾人裡,是最擰巴的那一個。
她生來就體弱些,加上人也文靜,整日看些詩詞歌賦,看似冷冰冰的性子,實則是姐妹裡最心軟嘴硬的。
從小到大,盛菩珠經常和她相互看不順眼,可姐妹感情卻是半點沒少。
“先去大哥哥院子裡叫郎君,等陪母親用完午膳,我們就去看你二姐姐。”
“我都聽大姐姐的。”盛菩瑤臉頰上還帶著嬰兒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裡滿是崇拜,因為在她的心裡就沒有她家大姐姐辦不成的事。
……
“大哥哥。”
“二哥哥。”
盛菩珠拉著盛菩瑤穿過廊廡,遠遠就看到在亭子裡下棋的兩個哥哥。
盛臨淵和盛臨清同時站了起來,笑著揮手:“菩珠妹妹來得正好。”
涼風拂麵,青石板積雪掃至兩側,盛菩珠小心提起裙擺,露出碧青色緞麵雲頭錦履,鞋尖用翡翠米珠攢成的碧蝶,她一雙眼睛巧笑嫣然,不同於在靖國公府時的那種時刻透著規矩的端莊。
謝執硯慢慢抬起眼,執黑色雲子的手懸在半空中,棗紅色衣袖垂下,眼尾餘光映著她愈來愈近的倩影。
人還未到,明媚的笑容看著像是要溢出來,奔跑時裙角掃過石階,像是點水的蜻蜓,不會停留。
謝執硯呼吸莫名一凝,指節忽然用力,雲子壓在骨頭上,硌得掌心發痛。
生動熱烈,像是用手抓不住的春風,也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阿兄。”
盛菩珠直接撲到兩位兄長身邊,仰頭看他們:“我好想你們呀。”
盛臨淵寵溺揉了一下妹妹的腦袋:“更想你二兄,還是更想我?”
盛菩珠狡黠一笑,尾音拖得長長的:“嗯。”
“我自然更想念二兄一些,畢竟上回大兄成婚我回來了,二兄之前去了蜀地,算起來也快一年不見。”
盛菩珠左右看了一下:“怎麼不見大嫂嫂?”
盛臨淵攤了攤手:“你與執硯回得不巧,你嫂嫂十日前和她母親回範陽給她外祖父過壽,馬車走得慢我就讓你嫂嫂先走。”
“你若再晚一日,我明日也出發去範陽了。”
盛菩珠笑道:“那還算是趕上見大兄一麵。”
“嗒。”黑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謝執硯垂眸,唇角壓著一抹淡笑:“臨淵該你了。”
盛臨淵這才想起來,撓了撓頭發,抬眼一看,白子所有的路直接被黑子堵死了。
他連掙紮都免了:“算了算了,我下不過你,我認輸。”
謝執硯慢條斯理撫平袖口的壓痕,語調很淡:“承讓。”
盛臨清哈哈一笑,用開玩笑的語氣,表情卻很認真說:“三郎,你一定要好好對我們家的菩珠。”
盛菩珠裝作害羞,微垂下的視線正好落在男人修長的手上,他食指和中指間拈著一顆未放下的黑子。
漆黑的雲子,襯得他指尖膚色如玉,指腹因常年握劍執筆有明顯的薄繭,此刻正以輕慢的動作摩挲著雲子邊緣。
他似察覺到她的視線,指尖微抬,黑色雲子叮咚落進棋罐裡。
盛菩珠感覺心臟猶似跳停了一下,她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要乾嘛。
“阿兄,我先帶郎君去給母親請安。”
“等午膳後,你們再敘。”
謝執硯站起來,衣擺垂落,袖口和衣襟金線繡的忍冬紋,在日光下泛著暗芒。
兩人並排走著,因為花園裡路窄,就離得近,衣袖偶爾相觸,又無聲無息分來。
盛菩瑤就小心又謹慎地跟在盛菩珠身後,她應該是怕謝執硯的,離他遠遠的。
三人走了一段路,然後穿過一個垂花門,才到盛家大夫人寡居的小院。
雖然是冬日,院子裡依舊開滿了花,翠綠的鬆竹樹葉聲沙沙,還有一整片刻意沒有清掃的雪,雪地落了一串小貓腳印。
“阿娘。”
“我回來了。”
盛菩珠邁進花廳,就看見母親笑吟吟在修剪一束花枝。
“回來了?”
“是要先吃點心,還是先喝茶?給你做了最喜歡的花折鵝糕。”
盛家大夫人姓蘇,單字渝。
她嫁入明德侯府時,已經年方二十三,二十四歲生下盛菩珠,在三十歲時有了盛菩瑤。
後來丈夫離世,她搬出明德侯府,獨居在這間小院。
她看盛菩珠時目光慈愛,有著江南水鄉女子特有的溫柔,對於出嫁歸家的女兒,隻是慢聲細語地問,就像是長女從未出嫁,一直留在家中。
盛菩珠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硬生生忍下,也沒有多想,伸手就握住謝執硯的大手,想要拉他上前行禮。
等掌心相觸,那股微妙的涼,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指尖不受控製顫了一下。
“母親,這是謝家三郎執硯。”
大夫人看著兩人相牽的手,笑了一下:“嗯,是俊俏的郎君,瞧著比大婚那日還好看。”
盛菩珠耳尖微熱,假裝沒聽懂來自長輩的調侃,她擇人看臉,這是盛家每個人都清楚的事實。
謝執硯難得斂了平日的冷峻,微微頷首,一絲不苟上前行禮。
圓桌上飯菜已擺好,嬤嬤帶著婢女遠遠退開。
謝執硯坐在盛菩珠身旁,他講究食不言。
可惜盛菩珠難得回家,盛菩瑤還是活潑的年紀,雖然大夫人蘇氏話不多,但也會笑著和兩個女兒說上幾句。
白瓷碗和象牙筷偶爾輕碰發出細微的聲響,盛菩珠笑語嫣然同母親說著家常趣事,偶爾提及閨中舊事,她更會透出小女兒的嬌態,桌下還蹲著一隻等著喂食的狸奴。
謝執硯不太習慣這樣的熱鬨,但他隻是安靜用膳,執筷的姿勢矜貴端雅,連碗盞輕觸都不會發出半點聲音。
可每每盛菩珠說到趣事時,她勾起的唇,彎彎的眉眼,都會不經意落入他的眼中。
連他自己的未曾發覺,以往平直抿著的唇,此刻唇角陰影微微勾起一絲,就算是他也無法拒絕這樣的喜悅。
餘光,總在不經意的瞬間,無聲無息地注視著她的一顰一笑。
哪怕之前他們做過這世間最親密的事。
他也從未見過她有這樣鮮活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