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春日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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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藥很苦,從舌根麻至胸口。

南般若放下藥碗。

“喀嗒。”

這是一隻木碗,擱在木桌上,發出清沉的碰撞聲。

她始終與藺青陽四目相接。

餘光看見他的喉結不停滾動,一圈又一圈。

“是啊。”她慢慢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生個你這樣的,不如不生。”

他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下。

“騙騙我也不行?”

他生得好,平日慣是一副野心勃勃、強勢掌控的樣子。此刻黯然消沉,傷情自苦,竟是很有幾分清俊動人。

他的眼睛在訴著傷心,嘴上卻硬道:“怎麼連哄人都不會了,不像你啊南般若。”

南般若垂眸望向手中的木碗。

發現碗底澱了少許藥渣,她又端起碗來蕩了蕩,送向嘴邊,喝得一星不剩。

藺青陽一瞬不瞬盯著她的動作,半晌,薄唇輕扯,啞聲問她:“非要做到這麼絕?”

南般若冷淡抬眸:“非要。”

她身子骨弱,極難受孕。

前世藺青陽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替她調理身體,一連數年夜夜春宵,什麼手段都用遍了,也就堪堪懷上過那麼一次。

今日即便她不喝這碗藥湯,也沒可能會懷孕。

她大可以說幾句他想聽的話來騙一騙他——畢竟他看起來真的很傷感。

“藺青陽。”她道,“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他微微蹙眉搖頭,眸底有化不開的疼痛和悲哀。

“若是從前,不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停頓了片刻,緩聲道來,“或許遇見今日情形,我就會開始猶疑,以為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以為是不是藏著什麼內情,以為害我父母的是不是另有其人。”

她望進他的眼底,“比如,河西謝氏?”

一滴淚水正要掉出藺青陽隱忍泛紅的眼眶。

戛然而止。

他表情未變,隻定定盯著她,片刻,抬起手指挑走了那顆垂在眼下、即將成形的淚滴。

“啊,”他輕輕笑開,“被識破了。”

南般若毫不意外。

他用手肘撐著桌麵,傾身向她湊近。

“我是哪裡露出破綻了嗎?”

她把臉轉開,目光越過窗欞,望向紫竹林上啾啾盤旋的鳥。

河西與炎洲唇亡齒寒。

炎洲出事,下一個倒黴的必定是河西。

雖然藺青陽他母親看起來比較不聰明,但與她一母雙胞的下代河西君可不一樣。

那一位多謀善戰,心思機敏,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藺青陽心腹大患。

有那位在,河西絕無可能對炎洲下手。

藺青陽歎了口氣。

他遺憾道:“本想告訴你,前世你父母就是被我娘那個蠢人害死的。她被人利用了,幕後的人藏得很深。”

南般若回過頭,視線落向他。

他的薄唇形狀漂亮,輕輕一動便吐出連篇鬼話:“你說你在宮裡故意招恨,你說你毒殺了宣姮的兒子——若是真話,那麼定是有人在暗中幫你,不然你手上哪裡來的毒?般若,我要是沒猜錯,這個幫你的人,正是背後指使我娘的人,也是害你父母的人啊。”

南般若抿唇不語。

他漫不經心笑了笑:“般若信不過我,一定不會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你反而會保護這個人,對嗎?”

藺青陽天生就很會蠱惑人心。

一聲一聲,仿佛來自地獄的低語,挑撥她的情緒。

他的未儘之語,陰魂不散地在她耳邊重疊徘徊——“你知不知道,你在保護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護真正的仇人呢,你在保護真正的仇人呢……”

南般若深深吸氣:“彆白費心機了,我不會告訴你。”

“行吧。”他垂了垂黑眸,起身,“我去洗碗。”

南般若:“……”

她盯著他的背影,目光頗有幾分複雜。

像他這般陰狠狡詐心機深沉狂悖恣睢的人,對峙時蹦出這麼一句“我去洗碗”,他自己難道就不會覺得違和嗎?

藺青陽洗碗回來,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笑吟吟替南般若多披了件雪絨氅子,然後帶她出門。

“有一日,我本想帶你去采蓮。”

陽光和波光映入他黑湛湛的眼眸,他情緒不明。

南般若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沒去成,你當然不記得。”他笑笑地告訴她,“蓮藕是帶著回門的。”

那時候她滿門都沒了,自然也沒必要去采蓮了。

說話間,他已把她帶到院前湖畔——紫竹院建在山與水之間,出門不遠便是一片大荷塘。

“你要帶我采蓮?”她的心臟突兀地跳了下。

蓮藕是帶著回門的。他要讓她……回門?

她屏住呼吸,心下忐忑不安。

藺青陽跳上木舟,一隻手拿起長蒿抵住岸,另一隻手探過來牽她手。

“來。”

南般若沒伸手,執拗再問一遍:“你要帶我采蓮?”

藺青陽拖聲拖氣地笑歎:“對——啊!”

不等她再問,他主動說道:“明日你回門帶去。”

南般若心跳加速。

明日……回門?

他傾身一探,牽住她的手,把她拽上獨木舟。

撐上一蒿,小舟搖搖晃晃離了岸,蕩向荷中央。

荷葉還未鋪滿塘。

“藺青陽。”南般若忍不住回頭問他,“你當真要放我回……”

他似笑非笑打斷她:“專心采蓮。”

長蒿一撐,瘦長的木舟破入蓮荷深處。

滿池蓮葉清香漫過來,潮濕的水汽浸人一身。

木舟越過蓮葉蓮根,擦出簌簌響動。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藺青陽清聲唱,“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注:《江南》]

他把木舟停在趁手的地方,挑挑眉,慫恿她去摘。

南般若手指浸入冰涼淨透的池水,咬牙向前一探,隔著清碧淺水,握住一截小蓮藕上方的蓮梗。她皮膚薄,觸碰到滑涼蓮梗上那些粗糙細密的紮手倒刺,不禁低低驚呼出聲。

聽見藺青陽在身後悶笑,她很不高興,心一橫,緊握蓮梗,用力往回拽!

狠狠拽了幾下拽不動,自己反倒差點栽出去。

“嘩啦!”

木舟左右一晃,驚起一片水花,嚇得她收回雙手,心驚膽戰地扶在濕漉漉的舟舷上。

藺青陽哈哈大笑——他故意沒幫她踩穩木舟,嚇她一跳。

南般若回眸瞪他,他笑得更大聲了。

“一邊歇著。”他貌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把她撥到他身後。看似溫存,實則嘲笑。

他一手挽蒿,一手采蓮。

一隻隻白嫩的新藕被他隨手采上來,拋到她腳邊的網兜裡。

“這麼小也能吃?”她問。

他回眸笑:“就隻知道吃。”

南般若:“……”

他用目光點了點舟上網兜裡的蓮藕:“帶回娘家的夠了,再多摘幾根,晚上做給你吃。”

南般若沒接話。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又在玩什麼花招,是不是又想害她白高興一場。

她倒不怕他戲耍她,怕的是他當真放她回去,家裡卻……她及時打斷思緒,不再往下深想。

藺青陽再摘了幾段蓮藕,長蒿一點,獨木舟像飛魚掠過水麵。

憑他的修為完全可以踏水而行,他卻像漁民一樣老老實實把木舟撐到岸邊,先把一兜蓮藕甩上岸,自己再跳回岸上,探手拽她。

木舟吱呀一晃,在水邊輕輕搖擺。

兩個人收獲滿滿,帶著一身荷香回到紫竹院。

踏過門檻,藺青陽哼著小曲徑直去了廚房。

南般若回頭看,隻見他連院門都沒有關,仿佛當真是夫妻二人采蓮歸家。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便跟著他去往廚房。

“有沒有什麼事我可以做?”她倚著門框問他。

藺青陽也沒跟她客氣:“等著。”

他從井中汲了清水,替她搬了一隻大木盆和一隻小木盆,再遞她一把小毛刷,示意她把蓮藕洗乾淨。

南般若第一次乾活,感覺十分新奇有趣。

她認認真真洗刷手裡的蓮藕。

不知過了多久,窗後傳來藺青陽的聲音:“好了沒有,油開了,準備下鍋。”

南般若錯愕舉了舉手中的藕。

藺青陽不可思議:“蓮藕呢——你就洗了半支?”

南般若:“不然?”

藺青陽:“哈!”

她被他無情轟出了廚房。

傍晚吃的是全藕宴。

小指粗的藕芽切成斜片,炒得脆嫩爽滑。大的蓮藕洞裡塞了糯米,切厚片,炸得又酥又香。另有一個藕片炒脊裡,一個藕段燉排骨,一個蓮葉包飯。

大約是因為自己參與了勞作,這一頓藕宴南般若吃得格外香。

“可惜了。”藺青陽笑吟吟道,“這麼鮮的藕,親家卻嘗不到。”

南般若執筷的手微微一顫,瞳仁收緊:“你什麼意思?”

他低低笑出聲:“彆緊張,你覺得親家能吃我給的東西?”

南般若沉默片刻,心臟緩慢落回原處:“不能。”

他笑:“就是啊。”

她伸出筷子,把碗裡的新藕吃得一片不剩。

藺青陽收拾完院子,天色已黑下。

南般若麵壁臥著,聽到腳步漸近,隨後被褥微陷,他躺到她身邊。

半晌見他不動,她便轉過身。

他早在那裡笑吟吟等著她。

“藺青陽。”她開門見山,“我的家人,這一世當真安好?”

禁域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盤來盤去也算不出。

“般若是最懂我的人。”他不答反問,“想一想,我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要的究竟是什麼?

權勢?帝位?

不,那都是踏板而已。

南般若直視他眼眸:“飛升成神。”

“不錯。”藺青陽微笑頷首,“我也不是什麼殺人狂,倘若可以兵不血刃達到目的,那是再好不過。”

她示意他繼續說。

“宣赫無能,百姓水深火熱。”他長眸微垂,“般若親眼見證,我稱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南般若輕輕抿住唇:“嗯。”

他上位之後,那些在宣赫掌政時蠢蠢欲動的勢力,紛紛蟄伏了起來。

她久居深宮,能夠傳入她耳中的,俱是花團錦簇,盛世太平。

她若是始終天真單純不諳世事,興許便信了他。

“這一世,我想一切重新來過。”藺青陽的視線撫上她的麵容,“我若是不曾傷你父母,你可不可勸說他們,莫要做那迂腐愚忠,莫要阻我踏天之路?”

她顫著心問:“他們當真安好?”

藺青陽笑:“說了你又不信,明日回去自己看。”

他當真要放她回去?

南般若不想把狐疑表露得太過,按捺住沸騰的心緒,輕聲問他:“那,你還需要我做什麼嗎?”

他笑了下。

“或許可以親親我?”

燭光融融,他那漂亮到淩厲的眉眼斂去了攻擊性,如春風一般,和煦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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