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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失焦的團圓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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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北京城難得放晴,陽光慷慨地灑滿大街小巷,空氣中彌漫著槐花的甜香和節日特有的鬆弛氣息。然而,這股暖意卻無法穿透許家老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

門內,氣氛凝重得如同冰封。許老爺子鐵青著臉坐在八仙桌主位,手裡盤著兩顆油亮的核桃,發出令人心煩的“咯啦”聲。李秀蘭坐在旁邊,燙傷的手裹著厚厚的紗布,眼神躲閃,透著怨毒和不甘。這次“團圓飯”,是許建國在許誌遠攝像機前的狼狽潰逃後,憋了半個月才放出的“和解”信號,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許誌遠和周雯抱著晨曦踏進門檻時,感受到的不是家的溫暖,而是冰窖般的審視。王麗正抱著八個月大、養得白白胖胖的許家寶在客廳顯擺,小家夥穿著嶄新的紅綢褂子,戴著沉甸甸的銀項圈,被逗得咯咯直笑。看到許誌遠一家,王麗嘴角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聲音拔高:“哎喲,大哥大嫂來啦?快來看看我們家家寶,又沉了!爺爺剛給買的項圈,純銀的!壓歲錢都存了一小罐啦!”她刻意晃了晃家寶胸前那個雕工粗糙卻分量十足的銀鎖片,目光掃過周雯懷裡隻穿著普通棉布罩衣的晨曦,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

許建國鼻腔裡哼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李秀蘭更是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進來的隻是幾團空氣。

壓抑的飯局開始。菜肴倒是豐盛,雞鴨魚肉擺滿了八仙桌,香氣四溢,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冰冷和尷尬。許誌遠和周雯被安排在靠門的下首位置,旁邊就是通往窄小陽台的門。

“丫頭片子坐這兒礙手礙腳,”李秀蘭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冰冷,眼皮依舊耷拉著,用裹著紗布的手隨意地、帶著嫌棄地指了指陽台角落一張矮小的、布滿灰塵的塑料小凳,“抱過去坐那兒吃!彆耽誤我大孫子抓周!”

周雯抱著晨曦的手臂猛地一僵,指尖瞬間冰涼。她看向那張凳子,又小又臟,緊挨著堆滿雜物的角落,離熱鬨的飯桌足有三四米遠,像一個被放逐的孤島。許誌遠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拳頭在桌下攥緊。

“媽,晨曦還小,坐那裡……”周雯試圖開口,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小什麼小!”李秀蘭猛地打斷,渾濁的老眼終於抬起,射出冰冷的光,“八個月還不會自己吃?放那兒!給她掰塊饅頭就行了!省得鬨騰!”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許建國皺著眉,卻沒出聲反對,算是默許。王麗抱著家寶,嘴角噙著一絲看好戲的冷笑。許誌強低頭扒拉著碗裡的飯,仿佛什麼都沒聽見。

一股冰冷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周雯。她看著懷裡懵懂無知、正睜著大眼睛好奇張望的女兒,心像被無數根針紮透。許誌遠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身,在全家驚愕的目光中,一言不發地走到陽台,拿起那塊臟兮兮的塑料小凳,用袖子狠狠擦了擦上麵厚厚的灰塵,然後把它放在離陽台門最近、勉強能看到飯桌一角的地方。他動作很重,帶著無聲的抗議。

周雯抱著晨曦,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她把女兒輕輕放在那張冰冷矮小的塑料凳上,晨曦似乎覺得不舒服,扭動了一下小身體。周雯蹲下身,從帶來的小布包裡拿出一個用乾淨手帕包著的、冷硬的饅頭——那是她早上特意蒸好帶來的,怕女兒餓著——小心地掰下一小塊,塞進女兒的小手裡。又拿出一個掉了漆的小搪瓷杯,倒了點溫開水放在旁邊的小板凳上。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背對著喧囂熱鬨的飯桌,麵對著獨自坐在冰冷角落、抱著冷饅頭茫然四顧的女兒,身體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強迫自己轉身,走回飯桌旁屬於她的那個位置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麵前的碗筷,她一下都沒動。

許誌遠默默地打開了放在腳邊布包裡的攝像機。機器發出微弱的運轉聲。他沒有舉起,隻是將鏡頭對準了飯桌的方向,但取景框的角度,卻微妙地將陽台角落裡那個小小的、孤獨的身影也囊括了進去。

抓周儀式開始了。這是這場“團圓飯”的重頭戲,也是許老爺子憋著勁要找回“場子”的關鍵環節。

客廳中央的地上鋪了一塊嶄新的紅絨布。上麵擺滿了各種象征美好寓意的物件:嶄新的鋼筆(代表學問)、木尺(代表工匠)、微型算盤(代表經商)、嶄新的玩具槍(代表尚武)、還有一枚擦得鋥亮的銅錢(代表財富)。

王麗小心翼翼地把穿著紅綢褂子的家寶放到紅布中央。小家夥被這陣勢和周圍聚焦的目光弄得有點懵,坐在地上,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許老爺子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皺紋都舒展了不少,聲音也放柔了:“乖孫,抓!抓個好的!給爺爺抓個金元寶回來!”

在全家(除了許誌遠和周雯)熱切目光的注視和鼓勵聲中,家寶扭動著胖乎乎的身體,小手先是胡亂地拍了拍紅布,然後,目光被那架漆成紅色、珠子油亮的小算盤吸引住了。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算盤的邊框,笨拙地往自己懷裡拖!

“好!算盤!抓算盤啦!”許建國第一個激動地吼了出來,猛地一拍大腿,臉上瞬間紅光滿麵,仿佛看到了家族未來的商業巨子!

“哎喲我的大孫子!真聰明!會抓算盤!將來發大財!光宗耀祖!”李秀蘭也忘了手上的傷,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剛才的冷臉從未存在過。

“抓得好!抓得好!算盤好!撥拉金元寶!”王麗更是喜形於色,聲音尖利地附和著。

一時間,滿堂喝彩!讚歎聲、笑聲、掌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許老爺子更是樂得合不攏嘴,一把抱起還在懵懂地抓著算盤的家寶,在他胖乎乎的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好小子!有出息!爺爺有賞!”

在一片喧囂的讚美聲中,許建國像是早有準備,紅光滿麵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厚得驚人的、用紅紙包得四四方方的“紅包”,看那厚度,少說也有一兩千塊(這在96年絕對是巨款)。他得意洋洋地,在所有人羨慕或諂媚的目光注視下,鄭重其事地塞進了家寶紅綢褂子胸前的口袋裡,那口袋瞬間被撐得鼓鼓囊囊,幾乎要裂開!李秀蘭也趕緊湊上前,用沒受傷的手,從自己兜裡摸出幾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明顯也是提前準備好的),硬是塞進了家寶的另一邊口袋,嘴裡還念叨著:“奶奶的乖孫!拿著買糖吃!”

攝像機忠實地運轉著。取景框裡,畫麵中心是那一片刺目的紅——紅絨布,紅綢褂,家寶興奮得發紅的小臉,以及那厚得令人咋舌的紅包。許建國和李秀蘭往家寶口袋裡塞錢的手部特寫,在鏡頭裡無比清晰,帶著一種炫耀式的、毫不掩飾的偏愛。喧鬨的喝彩聲被清晰地收錄進去。

然而,就在這喧鬨喜慶的畫麵邊緣,在取景框的右下角,被虛焦處理成一片朦朧的光斑背景裡,隱約可見陽台角落那個小小的、被遺忘的身影。

晨曦安靜地坐在那張冰冷的塑料小凳上。她似乎被客廳裡的巨大聲響嚇到了,停止了啃咬手中那塊冷硬的饅頭,隻是呆呆地望著熱鬨的方向。那塊啃了一半的、在昏暗中顯得灰白冰冷的饅頭,還被她的小手緊緊攥著。她小小的身影,在虛焦的背景裡,像一粒被隨意丟棄在塵埃裡的、無人問津的石子。與畫麵中心那被紅包和讚美淹沒的、鮮豔奪目的家寶,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殘忍的對比。

鏡頭後,許誌遠的手死死扣住冰冷的機身,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機器的沙沙聲像是他心中憤怒與悲鳴的低泣。取景框裡那刺目的對比,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燙進他的靈魂深處!

飯局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繼續。家寶成了絕對的主角,被輪流抱著,逗弄著,紅包在他口袋裡鼓鼓囊囊,映襯著他紅撲撲的小臉。桌上的雞腿、魚肚腩等好菜,被李秀蘭和王麗不停地夾到家寶的小碗裡(儘管他根本吃不了多少)。而陽台角落裡的晨曦,仿佛被徹底遺忘在另一個世界。她手裡那塊冷饅頭早已掉在地上,沾滿了灰塵。小搪瓷杯裡的水也涼透了。她似乎餓了,也渴了,開始發出細微的、帶著委屈的哼唧聲,小身體不安地扭動著,試圖從小凳子上滑下來。

這細微的哼唧聲,在觥籌交錯的喧鬨中,微弱得像蚊蚋,卻像一根尖針,精準地刺穿了周雯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她死死地盯著主位上正抱著家寶、笑得一臉褶子的許建國,盯著旁邊正殷勤給孫子剔魚刺的李秀蘭,盯著對麵王麗那掩飾不住的得意嘴臉,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丈夫許誌遠放在桌下、依舊緊握著攝像機微微顫抖的手上。

積蓄了太久的屈辱、憤怒、悲傷、以及對女兒無邊無際的心疼,在這一刻,被那角落裡女兒細微的哼唧聲徹底點燃!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噴發的裂口!

“哐當——!”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

周雯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如同閃電!她的雙手沒有去扶桌子,而是帶著一股摧枯拉朽般的、玉石俱焚的決絕力量,狠狠地、用儘全身力氣掀翻了麵前那張沉重的、擺滿了雞鴨魚肉的八仙桌!

桌麵傾斜!碗碟橫飛!湯汁四濺!菜肴如同天女散花般潑灑開來!

滾燙的雞湯潑了李秀蘭一身,燙得她再次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紅燒魚的醬汁濺了許建國一臉,糊住了他那雙驚愕的眼睛!一盤油亮的炒青菜扣在了王麗精心梳理的頭發上!杯盤碗盞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絕望的碎裂聲!整個客廳瞬間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掃過!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杯盤落地後餘韻的嗡鳴,湯汁滴落的嗒嗒聲,以及李秀蘭驚魂未定的慘嚎。

許建國被潑了一臉醬汁,狼狽不堪,他抹了一把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如同母獅般站立著的周雯,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王麗頂著一頭菜葉子,呆若木雞。許誌強嚇得筷子都掉了。李秀蘭更是捂著頭上的菜湯,看著自己新換的衣服上淋漓的湯汁和油汙,又驚又怒,指著周雯,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你…你瘋了!反了!反了!”

周雯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口劇烈起伏,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她無視所有人的驚愕和指責,目光越過滿地狼藉,越過狼狽不堪的眾人,直直地、如同淬火的利劍,刺向主位上那個被醬汁糊了臉的、象征父權的許建國!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客廳裡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對!我瘋了!”

“被你們逼瘋的!”

“看看你們!”

“看看這頓飯!”

“雞腿是孫子的!魚腩是孫子的!紅包是孫子的!喝彩是孫子的!連坐的地方,都是他一個人的!”

“我的晨曦呢?!”

“她算什麼?!”

“她隻配坐在那個冰冷的、連狗都不願意待的角落裡!抱著你們施舍的、冰冷的、連狗都不願意啃的饅頭!”

“她連喝口熱水都不配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和徹底的絕望,手指顫抖地指向陽台角落裡那個被巨響嚇呆了、正睜著驚恐的大眼睛望著這邊的、小小的身影:

“我們娘倆!”

“就不配坐在這裡!”

“就不配吃這桌飯!”

“就不配被當個人看!!”

最後一個字,如同重錘落下,帶著撕裂的尾音,在死寂的客廳裡久久回蕩。

許誌遠在周雯掀桌的瞬間,身體已經本能地彈起!他不是去阻止妻子,而是在一片混亂中,猛地舉起了那台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攝像機!機器的紅色指示燈從未如此刺眼!他不再隱藏,不再虛焦!他像一個衝鋒的戰士,將鏡頭死死地對準了這混亂、荒誕、卻又無比真實的戰場中心!

鏡頭劇烈地晃動著,忠實地記錄著:

滿地狼藉的菜肴和碎裂的杯盤;

許建國滿臉醬汁的驚愕與暴怒;

李秀蘭頭頂菜葉、燙傷的手又沾滿湯汁的狼狽與怨毒;

王麗那凝固在得意與驚恐之間的扭曲表情;

以及,風暴的中心——周雯挺直脊背、孤身一人站在廢墟中,如同被逼到絕境卻爆發出驚天之怒的母狼!她眼中那焚燒一切的火焰,在鏡頭裡清晰可見!

鏡頭猛地一轉!不再給那些醜態任何特寫!而是穿過彌漫的油煙和混亂,如同穿越戰火,無比堅定地、精準地、穩穩地對準了陽台角落——那個小小的、被嚇壞了、正茫然無措地望著這一切的晨曦!

這一次,鏡頭不再虛焦!

畫麵無比清晰!

晨曦那雙被淚水洗過、盛滿了巨大驚恐和無助的、清澈見底的大眼睛,被瞬間放大,填滿了整個取景框!那雙眼睛裡映出的,是翻倒的桌子,是潑灑的飯菜,是奶奶頭上的菜葉,是爺爺臉上的醬汁,是母親如同神祗般憤怒挺立的背影,是這人間地獄般的一切!

機器的沙沙運轉聲,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許誌遠的聲音透過鏡頭傳來,嘶啞、顫抖,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堅定和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靈魂在呐喊,在記錄,在宣告:

“拍著呢…晨曦…”

“爸爸拍著呢…”

“看清楚了…”

“記住這一切…”

“記住他們今天的樣子…”

“記住你媽媽今天的樣子…”

“記住——”

“我們為什麼不配!”

鏡頭死死地、貪婪地捕捉著女兒眼中那個破碎而混亂的世界,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恐懼與茫然。取景框右下角,那個鮮紅的數字在混亂的光線下,無聲地跳動了一下,定格在:

0201000。

這無聲跳動的數字,如同一個冰冷的、帶著血淚的烙印,深深地刻進了這個被掀翻的“團圓飯”,刻進了這個被徹底撕裂的“家”,也刻進了那個被鏡頭死死鎖定的、懵懂而驚恐的、名叫許晨曦的小女孩的瞳孔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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