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沒在萬載冰海的最深處。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無邊的寒冷和沉重的麻木,包裹著殘破的軀體,也凍結著翻騰的思緒。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冰層下掙紮的魚尾,帶來短暫的悸動,隨即被更深的寒冷吞噬。
活下去…複仇…
這縷執念,是冰封深淵裡唯一不滅的微光。它穿透厚重的冰層,微弱卻堅韌地閃爍著,如同引航的孤星。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感知刺破了永恒的冰封。
冷。刺骨的冷。不是藥王穀寒玉床那種帶著器械感的冰冷,而是鎮北王府地宮深處這“沉淵寒玉”的寒,一種沉甸甸的、仿佛來自大地幽冥的陰寒,帶著古老鐵鏽和血腥沉澱的腐朽氣息,絲絲縷縷地鑽進骨髓,凍結血液,麻痹神經。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冰碴,割裂著脆弱的肺腑。
痛。被強行壓製後的劇痛如同蟄伏的毒龍,在寒冰的禁錮下並未消失,反而更加深沉、更加刁鑽。大腿被剜開的傷口深處,如同埋藏著無數燒紅的鋼針,每一次微弱的脈搏跳動,都帶來鑽心的抽痛。體內,那初步被駕馭、卻依舊狂暴的凶兵戾氣,與牽機引殘毒、寒玉陰寒形成的脆弱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微妙的失衡,都帶來靈魂被撕扯的眩暈和更深層次的、源自本源的痛楚。
虛弱。前所未有的虛弱。仿佛整個身體都被掏空,隻剩下一具被冰封的、布滿裂痕的軀殼。連動一動手指的念頭,都需要耗費巨大的意誌力去凝聚。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寒冷、劇痛與虛弱交織的煉獄中,意識卻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如同被冰水反複淬煉的刀鋒,洗去了塵埃,露出了冰冷的本質。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那混亂的戰場。
心脈深處,那團被撕下一小塊、卻依舊盤踞的牽機引毒核,如同幽藍色的冰魄,散發著蝕骨的寒意和麻痹感,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準備著反撲,將我拖入永恒的沉寂。
而盤踞在血脈、骨髓之中,初步被“馴服”的凶兵戾氣,則如同奔流的、粘稠的岩漿,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金色澤。它不再像最初那般混亂無序地暴走,反而隱隱形成了一種以我殘存意誌為核心的、緩慢而沉重的流動。每一次流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卻也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力量感——冰冷、暴虐、帶著毀滅的鋒芒。這力量的核心,正是吞噬了那一小塊牽機毒核後形成的奇異“冰焰”!它既是毒,也是力,更是我用血與恨親手鑄造的、指向仇敵的第一塊複仇基石!
這力量感如此微弱,卻又如此真實。它如同在無儘黑暗中親手握住的第一塊碎石,雖然粗糙,卻足以劃破絕望的幕布。
我的刀…我的力量…由我之血骨所鑄!由我之恨意所淬!
這認知帶來的並非狂喜,而是一種冰冷到骨髓的清醒和…掌控感。我清晰地感知著那“冰焰”的躁動與桀驁,感知著它渴望吞噬更多毒核的本能,也感知著它被寒玉陰寒壓製、被殘毒牽製的不甘。駕馭它,不再是憑著一腔瘋狂的恨意去蠻橫衝撞,而是需要更精密的計算,更堅韌的意誌,如同在懸崖峭壁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謹慎,每一次引導都需付出靈魂被灼燒的代價。
眼皮沉重如鉛,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冰晶。用儘殘存的意誌力,才極其緩慢地掀開一道縫隙。
視野被一片朦朧的、流動的瑩白寒霧籠罩。穹頂高聳,刻滿模糊不清的古老符文,在深藍色寒玉床散發的幽光映照下,如同沉睡巨獸的脈絡。巨大的深藍色玉床冰冷刺骨,身下的軟墊早已被血液和汗水浸透、凍結,堅硬如鐵。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藥味,混合著寒玉特有的陰冷氣息和我身上散發的血腥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囚籠的味道。
目光艱難地移動。
石室空曠死寂。那四座如同山巒般壓在心頭的魔影,此刻卻不見蹤影。
但我知道,他們並未離開。這死寂本身就是最大的監視。
沈硯的算計,如同無形的蛛網,必然籠罩著這座地宮。他需要我活著,清醒地“開口”,榨乾我所有的價值,包括這柄凶兵的秘密。
蕭徹的掌控,如同冰冷的鐵箍。鎮北王府的玄甲衛,此刻必然如同最忠誠的惡犬,將這寒淵室圍得水泄不通。他覬覦凶兵的力量,視我為尚未完成的兵器。
謝玉麟的殺機,如同潛伏的毒蛇。他那枚“剜心刺”的陰寒之氣雖被凶兵戾氣衝散大半,但殘留的麻痹感依舊纏繞在手腕。他絕不會放棄奪取凶兵、抹殺威脅的機會。
而雲夙…他才是這囚籠最可怕的看守者。那雙洞悉一切的寒眸,仿佛能穿透石壁,落在這寒玉床上。他視我為絕無僅有的實驗體,我的痛苦,我的掙紮,我的每一次駕馭與吞噬,都是他冰冷記錄的數據。他給予的“三日之期”,既是枷鎖,也是誘惑,逼我在毀滅的邊緣不斷行走,為他展示那“奇跡”的誕生。
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比寒玉的冰冷更甚。
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恐懼。
而是淬煉後的冰冷。
身體依舊無法動彈,劇痛和虛弱如同枷鎖。但意識,卻在寒玉的極致冰冷中,被淬煉得如同萬載玄冰般堅硬、剔透。
靜養?穩固心神?
雲夙冰冷的命令在腦海中回響。
嗬…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誌力,不再用於對抗劇痛,也不再用於強行駕馭那躁動的“冰焰”,而是——向內沉凝。
如同將最後一點火星,小心翼翼地埋入冰冷的灰燼深處。
引寒玉之氣?
好!
那沉淵寒玉的極致陰寒,不再是單純的酷刑,而是成了淬煉意誌、磨礪鋒芒的礪石!那刺骨的冰冷,如同億萬冰針,反複穿刺著殘存的意識。每一次穿刺,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在這極致的痛苦與清醒中,前世被踐踏的屈辱、被背叛的冰冷、被推向死亡的絕望畫麵,如同被冰棱雕琢的浮雕,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烙印在靈魂深處!
沈硯廢後詔書墊恭桶的漠然…
蕭徹鐵蹄踏碎雪泥的冷酷…
謝玉麟拍賣母親嫁妝的輕佻…
雲夙“牽機引無解”的宣判…
每一幀畫麵,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帶來的不是崩潰,而是更深的、更純粹的、冰封萬裡的恨意!
這恨意,在寒玉之氣的反複淬煉下,褪去了狂躁的火焰,沉澱為一種冰冷、堅硬、銳利如玄冰的本質。它不再輕易被痛苦動搖,不再被恐懼侵蝕。它成了錨,成了基石,成了支撐這殘破軀殼、駕馭那凶戾“冰焰”的最核心力量!
活下去!改寫命運!撕碎他們!
這信念不再是嘶吼,而是化作了靈魂深處無聲的律動,如同冰層下永不凍結的暗流,沉穩而有力地搏動著。
體內,那躁動不安的暗金色“冰焰”,似乎感應到了這意誌的蛻變。它奔流的軌跡,在寒玉陰寒的壓製下,不再狂暴衝撞,反而開始以一種更緩慢、更沉重、卻也更加凝練的方式,在心脈周圍緩緩盤旋。每一次盤旋,都小心翼翼地、如同最耐心的獵人,撕扯、吞噬著牽機毒核邊緣逸散出的、極其細微的冰寒毒力,將其融入自身,壯大著那冰冷的毀滅鋒芒。
這個過程緩慢而痛苦,每一次細微的吞噬,都帶來心脈被冰錐刺穿的劇痛。但在這劇痛中,那掌控感,卻一絲絲地、真實地增長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石室那厚重的、刻滿符文的石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沒有腳步聲。
一道素青的身影,如同融入寒霧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寒玉床邊。
是雲夙。
他依舊是那副隔絕塵世的清冷模樣,仿佛之前的狼狽與毒傷從未發生。唯有那雙寒潭深眸,此刻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與探究,如同最精密的透鏡,仔細地審視著寒玉床上的我。
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緊閉的眼瞼,仿佛直接落在了我體內那緩慢運轉的“冰焰”之上,落在那被寒玉之氣反複淬煉、冰冷如玄冰的意誌核心之上。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如同在觀摩一件正在自行淬火、逐漸展露鋒芒的絕世凶器。
片刻,他緩緩伸出那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尖並未夾帶金針,而是虛懸在我心口上方寸許。一股極其微弱、卻精純無比的青綠色氣息,如同初春最柔韌的藤蔓,從他指尖緩緩探出,極其小心地、試探性地,觸碰著我心脈外圍那層由凶兵“冰焰”形成的、冰冷而暴虐的能量屏障。
“滋…”
微不可察的輕響。那青綠氣息剛一接觸暗金色的“冰焰”,瞬間便被那毀滅性的冰冷鋒芒湮滅了一小縷!如同投入熔爐的嫩芽!
雲夙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但他眼中非但沒有失望,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滿意的光芒。
他收回手,負於身後。清冷的聲音在空曠寒冷的石室中響起,如同冰珠墜地:
“意誌凝冰,引煞淬鋒。很好。”
“然,牽機毒核深植,凶兵戾氣如淵。三日之期,非是虛言。”
他微微俯身,那雙能洞穿虛妄的寒眸,清晰地映出我因劇痛和虛弱而毫無血色的臉,也映出我即使閉目、依舊從眉宇間透出的那股冰冷不屈的恨意。
“寒玉之氣可淬意誌,亦可凍裂神魂。引煞過甚,反為煞噬。”
“欲求生路,需行險招。”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明日此時,以‘九陰引’為引,行‘換血之法’,引地脈陰煞入體,強行衝撞牽機毒核,助你凶兵徹底吞噬其半!”
“此法,九死一生。成,則毒解三成,凶兵之力再進一階,心脈可續七日。敗…”
他未言敗局,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說明一切。
九死一生?換血引煞?
這瘋子!他不僅要我駕馭凶兵,更要我主動引煞入體,加速這場危險的吞噬!他是在用我的命,去喂養他的實驗,去驗證他那瘋狂的理論!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衝垮了剛剛建立的沉凝!體內的暗金“冰焰”感應到心緒波動,猛地一漲!
“唔…”劇痛瞬間加劇,一口帶著冰晶的汙血湧上喉頭,又被強行咽下!身體在寒玉床上無法抑製地劇烈痙攣了一下!
雲夙的寒眸中,那絲滿意瞬間化為冰冷的警告:“心緒激蕩,引動凶兵,是嫌命長?”
他直起身,不再看我,轉身走向石門。素青的衣袂在寒霧中飄動,留下最後一句冰冷的話語,如同判官的朱筆:
“明日此時,是生是死,由你抉擇。”
石門無聲關閉,將他的身影隔絕。
石室內,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深入骨髓的劇痛,以及那沉甸甸壓在心頭、如同催命符般的“選擇”。
九死一生…換血引煞…
冰冷的汗珠混合著血汙,從額角滑落,滴在深藍色的寒玉床麵上,瞬間凍結。
意識在劇痛和抉擇的煎熬中沉浮。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淹沒那盞剛剛點燃的心燈。
但就在這滅頂的絕望邊緣——
靈魂深處,那被寒玉反複淬煉、冰冷如玄冰的意誌核心,驟然爆發出更刺目的光芒!
怕死?不!
我怕的是死得無聲無息!怕的是大仇未報!怕的是命運依舊被這些豺狼踐踏!
九死一生?那便搏這一線生機!
引煞入體?那便以煞為刃!
雲夙要實驗?那便利用他的實驗!將這凶兵之力,化為我斬斷枷鎖的利劍!
這決絕的意誌,如同在冰封的怒海上掀起的驚濤!瞬間壓倒了恐懼!體內那因怒意而躁動的暗金“冰焰”,在這純粹而冰冷的意誌引導下,非但沒有失控,反而如同被注入新的指令,猛地收縮、凝聚,變得更加沉凝、更加銳利!那撕扯心脈的痛楚,竟奇異地轉化為一種…淬煉的灼熱感!
緊握著烏沉匕首的右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呻吟。掌心凍結的傷口處,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金紅光芒,頑強地穿透冰層,在幽暗的石室中,如同地獄業火中永不熄滅的——複仇心燈。
深藍色的寒玉床麵上,一顆顆內部閃爍著金紅冰藍雙色異芒的血冰珠,在幽光下無聲地訴說著:
煉獄未出,心燈已燃。引煞為刃,便在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