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廣場上,天光乍破,雲霞初染,卻驅不散山門間彌漫的緊繃氣息。巨大香爐矗立正中,三柱手臂粗的線香頂端,青煙筆直如柱,嫋嫋升入高空,竟凝而不散。青石廣場地麵被晨露浸透,泛著一層幽暗水光,倒映著無數攢動的人頭。外門弟子們密密匝匝擠在一起,衣袍摩擦的窸窣聲、壓抑不住的粗重呼吸聲、還有偶爾幾聲控製不住的乾咳,在肅穆壓抑的空氣裡格外刺耳。人人眼底都燃著一簇火,灼熱而焦躁地投向廣場前方高台——那裡,決定著他們能否在即將到來的外門小比中爭得一個改變命運的契機。
高台上,執法長老須發皆白,麵容肅穆如鐵,一身玄色道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他身前,一尊半人高的青銅簽筒穩穩放置,筒身刻滿玄奧符文,在初陽下流淌著沉甸甸的幽光,隱隱散發出法力波動,威嚴不容冒犯。那便是今日決定眾人首戰對手的“定運簽筒”。長老目光如寒潭深水,緩緩掃過台下每一張年輕卻繃緊的麵孔,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底,帶著金石之音:“抽簽,啟!”
這宣告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間點燃了所有情緒。隊伍最前方的幾名弟子,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向簽筒,手臂伸得筆直,指尖微顫著,急欲探入那深幽的筒口,仿佛慢上一瞬,那改變命運的機會就會被他人奪走。每一次探手,每一次收回,都牽動著台下無數道目光的劇烈起伏。有人抽到勁敵,臉色霎時灰敗如土;有人抽到實力相若者,暗自握拳;更有人僥幸抽到公認的弱者,眼底難以抑製地掠過一絲狂喜。
喧嘩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在廣場上空滾蕩。
淩墨立在人群靠後的位置,身形挺拔如青竹,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他雙手隨意地攏在袖中,臉上平靜得找不出一絲漣漪,仿佛眼前這牽動無數人心魄的抽簽盛事,隻是一陣拂過山崗的微風。輪到他了。他排開身前擁擠的人群,步履從容,踏著青石板上未乾的露水,一步步走向那高台中央,走向那尊散發著無形壓力的青銅簽筒。衣袂輕擺,步履間竟帶出一種奇異的韻律,不疾不徐。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正要如前麵所有人一般探入那幽深的筒口。
就在指尖距離筒口僅餘寸許之時——
“哢噠!”
一聲極其突兀、極其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驟然撕裂了廣場上所有喧鬨!那聲音仿佛一根生鏽的鐵釘,狠狠刮過每個人的耳膜,尖銳得令人牙酸。
台上台下,瞬間死寂。所有人的動作、呼吸、表情,都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那尊青銅簽筒上。
隻見那方才還符文流轉、威嚴沉靜的簽筒,此刻竟像被一隻無形巨手死死攥住!筒身劇烈地、極其不自然地顫抖著,筒口處那些刻畫的符文光芒亂竄,明滅不定,發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哀鳴。筒內所有竹簽如同被焊死,紋絲不動,任憑執法長老那足以裂石開碑的指力灌注其上,依舊固若金湯,連一絲最微小的晃動也無!
長老臉上的威嚴瞬間崩塌,代之以難以置信的愕然。他眉頭死死擰成一個疙瘩,枯瘦的手掌緊緊貼在冰冷的青銅筒壁上,雄渾的法力如潮水般一波波衝擊進去。然而簽筒隻是發出更沉悶、更絕望的“哢哢”,仿佛內部某個精密的機括徹底崩壞卡死,任憑洪水滔天也巋然不動。那象征宗門威嚴的器物,此刻竟成了一個頑固不化的鐵疙瘩。
長老額頭青筋隱隱跳動,汗水無聲地從鬢角滑落。
台下,無數道目光先是凝固在簽筒上,繼而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緩緩移向簽筒旁唯一的身影——林風。那目光裡充滿了茫然、震驚,隨即迅速轉化為赤裸裸的懷疑、探究,最終沉澱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竊竊私語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悄然在死寂的廣場上蔓延開來:
“怎麼回事?簽筒……卡住了?”
“偏偏是他靠近的時候?這也太……”
“他動的手腳?不可能吧?執法長老就在眼前!”
“那這……怎麼算?”
淩墨的手還懸停在筒口寸許之處,姿勢甚至有些僵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後那無數道針紮般的目光,幾乎要將他刺穿。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自己也未曾完全明了的微光。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收回了手,攏回袖中,動作流暢得仿佛剛才隻是隨意拂了一下衣袖上的塵埃。他甚至微微側過身,對著臉色鐵青、仍在徒勞運功試圖“搶救”簽筒的執法長老,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無辜和困惑的語氣,平靜開口:
“長老,弟子尚未觸及簽筒。”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執法長老的動作猛地一滯。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林風的臉,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皮肉,直刺靈魂深處,探尋這詭異一幕的真相。然而,林風隻是平靜地回視,眼神坦蕩,不見絲毫閃爍。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點點流逝。高懸的日頭將影子拉得越來越短,空氣灼熱粘稠。
終於,執法長老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憋悶與難以置信都強行壓下去。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徹底“罷工”的簽筒,又深深看了一眼眼前這個平靜得有些過分的年輕弟子。臉上肌肉抽動了幾下,最終,一個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無奈與荒謬感的聲音,艱難地響起:
“簽筒……突生異變,徹底失效。依門規……此輪抽簽作廢。”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一張張因驚愕而呆滯的臉,最終落在淩墨身上,那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淩墨……輪空。”
“輪空”二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短暫的、絕對的寂靜之後,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嘩然轟然爆發!無數目光瞬間聚焦在淩墨身上,嫉妒、不甘、驚疑、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如同實質的火焰,幾乎要將他淹沒。喧嘩聲浪幾乎要掀翻廣場上的空氣。
“輪空?!”
“這……這算什麼?”
“走了什麼天大的狗屎運!”
“簽筒早不壞晚不壞……”
淩墨站在風暴的中心,承受著所有目光的炙烤。他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眸底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冰麵下暗流湧動的微瀾。廣場上洶湧的人聲和無數道複雜的視線,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那尊徹底啞火的青銅簽筒和台上臉色鐵青的長老,邁開腳步,朝著人群之外走去。
青石板上,他投下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走過之處,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縫隙,目光追隨著他,那些眼神裡翻滾著洶湧的情緒,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浪潮將他吞沒。
淩墨腳步未曾停頓,唇角卻在無人可見的角度,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那弧度裡,帶著一絲塵埃落定後的鬆弛,一絲意外之喜的玩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也未曾完全品咂出來的、深藏於命運罅隙間的幽微意趣。
“這運氣……”不知是誰在洶湧的人潮裡,失神地喃喃了一句。那聲音不高,卻像一顆投入滾油的水珠,瞬間在無數不甘的心底炸開一片灼燙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