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現。
青瓦上還凝著露珠。
贏子夜披著單薄的玄色中衣踱步至庭院,卻見滿園草木皆覆著一層晶瑩薄霜。
這本不該是仲春時節的景象。
他眉梢微挑,目光落在梧桐樹下的曉夢身上。
這位天宗掌門盤膝而坐,銀絲拂塵橫置膝前,周身三丈內的空氣詭異地扭曲著。
她雙目輕闔,長睫在晨光中投下細碎的陰影,素白道袍無風自動,衣袂間似有星河流轉。
贏子夜倚著廊柱,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四周異象。
石縫中新發的嫩芽保持著舒展的姿態,卻被冰晶定格。
池麵波紋凝固如琉璃,一尾紅鯉躍至半空,水珠懸停不落。
連晨風都仿佛被無形之力禁錮,一片落葉靜止在曉夢肩頭三寸之處!
“有意思…”
贏子夜輕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墜。
忽然,曉夢眉心浮現一點青芒!
那光芒初時如豆,轉瞬間化作萬千光絲遊走全身!
她膝前的拂塵自行浮起,銀絲根根分明地展開,竟在半空勾勒出周天星圖。
贏子夜眯起眼,發現那些銀絲並非靜止。
而是在以某種玄妙韻律顫動,每一下都帶動周圍空間微微扭曲。
池麵冰晶突然“哢”地裂開細紋,懸停的水珠開始緩慢下落。
“天地與我並生……”
曉夢唇間溢出的低語如清泉擊石。
刹那間,滿園霜華同時碎裂!!!
無數冰晶升騰而起,在朝陽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那尾紅鯉“啪”地落回水中,驚起一圈漣漪。
嫩芽上的冰殼融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葉片。
靜止的落葉終於飄落,卻在觸及曉夢肩頭時無聲化為齏粉。
贏子夜袖中的青銅棋子突然發燙。
他低頭看去,隻見棋子表麵浮現出與曉夢拂塵相同的星圖紋路,轉瞬又消失不見。
“六公子倒是好雅興。”
曉夢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眸光清冷如潭。
“偷看他人悟道,可不是君子所為。”
贏子夜輕笑一聲,信步走近:“曉夢大師在我府上弄出這麼大動靜,反倒怪起主人來了?”
他隨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碎冰。
“天宗的‘和光同塵’,今日算是見識了。”
曉夢拂塵輕掃,起身時道袍上竟無半點塵埃:“公子竟識得本門心法?”
“略知一二。”
贏子夜指了指她拂塵上還未散儘的星輝,“莊周夢蝶,不過如是。”
曉夢眸光微動。
她昨夜參悟整宿都未能突破的瓶頸,今晨卻因回憶起贏子夜那日以水化劍的景象而豁然開朗。
這種頓悟來得突然,連她自己都未完全參透,眼前這人卻一語道破天機。
“公子慧眼。”
她微微頷首,算是行了一禮。
“昨日觀公子以意禦物,心有所感。”
贏子夜信手折下一截枯枝,在掌心輕輕摩挲:“不過,大師方才突破時,可曾想過為何會卡在瓶頸多日?”
這句話像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麵。
曉夢倏然轉身,素白道袍蕩開一圈無形氣浪,震得周圍草木簌簌作響。
她眸中閃過一絲銳利:“公子此話何意?”
“彆緊張。”
贏子夜隨意揮舞著枯枝,在空氣中劃出幾道毫無章法的軌跡。
“我隻是好奇,天宗講究‘道法自然’,可大師方才悟道時……”
枯枝突然指向曉夢心口。
“是否太過刻意?”
曉夢瞳孔微縮。
她自幼天賦卓絕,八歲便擊敗天宗六位長老,何曾被人如此直指修行缺陷?
拂塵銀絲無風自動,周身三丈內的溫度驟降。
贏子夜卻恍若未覺,繼續用那截枯枝在地上隨意勾畫:“莊周夢蝶,到底是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
他抬頭,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
“大師追求天人合一,可曾想過…或許你本就是‘天’的一部分?”
曉夢的呼吸微微一滯。
這句話像一柄無形的劍,直刺她修行多年的症結所在。
她向來以超脫塵世自居,視眾生如草芥,卻從未想過……
“看好了。”
贏子夜突然起身,手中枯枝隨意一揮。
沒有劍氣縱橫,沒有內力激蕩。
可那截枯枝劃過之處,晨霧竟自行分開一條通道,露出遠處蜃樓清晰的輪廓。
更詭異的是,分開的霧氣久久不散,仿佛時間在那條軌跡上靜止了!
曉夢的拂塵“啪”地落地。
她死死盯著那條霧徑,素來平靜的眸中掀起驚濤駭浪。
這分明是返璞歸真的至高境界!!!
“劍便是自身。”
贏子夜隨手拋下枯枝。
“而非外物。”
枯枝落地時竟生根發芽,轉眼間長出嫩綠的新葉。
曉夢如遭雷擊。
她突然想起幼時師尊的話:“天宗心法練到極處,一草一木皆可為劍。”
可這些年她一味追求修為精進,反而落了下乘。
“公子是說……”
她聲音罕見地帶著一絲不確定。
“我太過執著於‘超脫’,反而背離了道法自然?”
贏子夜笑而不答,隻是指了指她手中的拂塵。
曉夢低頭,發現銀絲不知何時已纏成了死結。
正如她這些年越纏越緊的心境。
晨風拂過,帶來遠處鐘聲。
曉夢忽然盤膝而坐,竟在贏子夜麵前直接進入冥想。
她指尖在周身大穴連點七下,每一下都帶起一圈肉眼可見的氣旋。
“封脈?!”
贏子夜眉梢微挑。
這可是極其危險的舉動。
天宗掌門竟在他麵前自封內力,全然不設防!
曉夢卻已闔上雙目,素白道袍漸漸與周圍晨霧融為一體。
她的呼吸越來越輕,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一隻彩蝶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她肩頭,竟將她當成了庭院的一部分。
贏子夜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他原本隻是隨口點撥,沒想到曉夢竟能立刻放下驕傲,進入真正的“坐忘”狀態。
這份悟性,確實配得上天宗百年第一天才的名號。
枯枝上的新葉在晨光中舒展,贏子夜輕輕摘下一片,放在曉夢膝前。
葉片上的露珠倒映著曉夢平靜的容顏,也倒映著贏子夜意味深長的微笑。
他喃喃自語。
“這下墨家之行,可熱鬨了。”
就在這時。
“公子!成了!成了!”
高呼聲劃破晨霧,贏子夜眉頭微挑,身形一晃已至府門。
隻見公輸仇衣衫襤褸,雙眼布滿血絲,卻掩不住滿臉狂喜。
他枯瘦的手掌死死攥著一卷竹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老朽……老朽不負公子所托!”
公輸仇聲音嘶啞如鐵鏽摩擦。
“三百機關獸,全數完工!!!”
贏子夜眼中精光一閃,玄色衣袖猛地拂開。
“好!”
他一把抓過竹簡,隻見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猙獰獸形。
鐵翼猙、破土三郎、玄甲兕……
每一具都暗藏殺機!
“來人,將此機關城位置的輿圖送交蒙恬將軍。”
贏子夜指尖在輿圖上某處重重一點。
“告訴他,兩日後大軍開拔。”
“遵命!”
一名仆從領命而去,腳步急促如飛。
“去北軍大營,尋韓參令。”
贏子夜又轉頭吩咐另一人,語速飛快。
“令他抽調五千精兵,待大軍離城後……”
聲音陡然壓低。
“若走漏半點風聲…”
他眼神一凜。
“提頭來見!”
仆從臉色微變,卻仍低頭應諾,悄然退下。
而一旁的公輸仇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贏子夜這才注意到他袖口滲出的血跡。
他眉頭微蹙。
“來人!送公輸先生去……”
“不必!”
公輸仇猛地抬頭,獨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執念。
“老朽…要親眼看著墨家機關城灰飛煙滅!”
贏子夜靜默片刻,忽然輕笑。
“既如此……”
他從腰間解下一枚青玉令牌拋過去。
“持此令去藥庫,取三顆‘玄元丹’。”
公輸仇渾身一震。
那可是六公子府中珍藏的聖藥!
“彆急著死。”
贏子夜轉身時玄色衣袂翻卷如雲。
“好戲才剛開始。”
……
兩個時辰後,北軍大營。
韓信抱著他那柄破劍,靜靜聽完六公子府的傳令。
他瘦削的臉上看不出情緒,隻是指節在劍鞘上叩出規律的輕響。
“五千人……”
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
“不夠。”
“墨家機關城依山而建,需分三路。”
韓信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飛快勾畫。
“前軍佯攻,左翼截水路,右翼……”
樹枝突然指向某處山穀。
“這裡埋伏火攻。”
……
日落時分,少府衙署。
夏侯嬰手忙腳亂地整理著馭馬冊籍,這個昔日沛縣的小小車夫,如今卻要統管皇家三千戰馬。
他額頭滲出細密汗珠,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夏侯都尉!”
一名屬官慌張闖入。
“北軍來提戰馬了!說是……說是六公子親令!”
夏侯嬰手中的竹簡“啪”地落地。
他想起昨日公子那句“好好乾”,突然明白了其中分量。
……
夜幕降臨,贏子夜獨立庭院。
白隼落在肩頭,帶來北軍的密報。
他隨手焚毀絹帛,火星在夜色中明滅不定。
“蕭何已調集六國新戶名錄。”
“樊噲在北軍演武場連敗七名百夫長。”
“夏侯嬰清點出八百匹西域良駒!”
“韓信…果然選了涇水小道。”
每一條消息都讓他嘴角弧度更深。
月光下,那柄被隨手插在青石縫中的枯枝,已然生出嫩綠的新芽。
“墨家……”
贏子夜輕撫白隼羽毛。
“該清賬了。”
遠處鐘聲敲響二更,鹹陽城在夜色中沉睡。
誰也不知道,一場足以改變天下格局的風暴,正在這看似平靜的夜裡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