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貴今的棺材是郝全做的,他這是第一次給死人做棺材,一來師傅黃二虎子就讓他做了一具棺材,不過那具棺材抬上鬼奶子窩,是孝敬鬼用的,這次可真是為死人製作,量身定製。
於是先要用尺子量一量周貴今的屍身,除了公安員,這還是第一個如此近距離地靠近周貴今屍體的人。
在手藝人中,裁縫仿佛是離死人最近的,但老衣老褲一般不要量身定製。而木匠不同,一定要量下死人尺寸,以免製作一個像合腳鞋子一樣合身的棺材,所以木匠應該是離死人最近的人。
量屍身時郝全的手有些哆嗦。
周貴今的肚皮已經鼓起來,氣鼓鼓的,好像為自己的被殺而生氣。
他肯定不願意做鬼,這好大一片山林,就好像他自家庭院一樣,肩挎紅纓槍,對人對鬼都要高喝幾聲,聲音充滿了殺氣,他這一死,整個雲條山都覺得少了點什麼,雞靜嶺沉寂了許多。
做棺材忌用鬆杉桃柏這四種木頭,鬆同“慫”,杉同“傷”,桃通“逃”,柏同“敗”。陰間征召鬼兵,凡棺材用這四種木頭的一律拒招。但也有橫死的孩子,有的娘當心孩子去了陰間還打打殺殺,就故意用這四樣木頭做棺材,讓孩子不再充當鬼兵。
郝全自然知道嶽丈黃二虎子與周家的怨仇,所以製作棺材時偷偷用上這四樣木頭,讓周貴今去了陰間當不成鬼兵,他這一家三代,就是做個巡山員也能像土匪一樣,何況再當上鬼兵,雞靜嶺還不知道要受怎樣的害?
棺材已經成形了,用兩條長凳支楞起來。
遠遠看著,棺材很像頭剛剛宰殺的大肥豬。
木匠侍候著棺材,一招一式像極了刀手殺豬,隻是殺豬是將豬由黑變白,而做棺材是將木頭由白變黑的過程。
刨子刨著棺木“嚓嚓嚓”,刀手刮著豬毛,用的都是手腕的力氣,並且要有股子狠勁。
做棺材時每一個招式都要有股狠勁,否則做出來的棺材就像沒剃儘豬毛的豬。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木工坊的地板上,郝全握著鋸子的手微微發抖。他深吸一口氣,木屑的清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異味鑽進鼻腔。
“哢嚓、哢嚓“,鋸子咬進木料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郝全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
木料是上好的木頭,紋理細密,質地堅硬。
刨子在木板上推過,卷起的木屑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郝全的手很穩,每一道刨痕都深淺一致。
月光下,木料表麵漸漸泛起一層溫潤的光澤。
木工坊裡突然變得很冷,寒氣從腳底直往上竄。
釘錘敲擊的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郝全的心上。
一口漆黑的棺材靜靜躺在月光下,木工坊裡彌漫著新鮮木料的氣息,卻掩蓋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異味。
郝全正鋸著木頭段子,黃榆樹走了進來。
“手藝不錯。”黃榆樹輕輕拍打著棺材。
“郝全,載芳他爹活著的時候向我提到你,對你十二分的滿意,你娶了載芳,就入贅到我們雞靜嶺來,你瞧我們雞靜嶺,有山有水,靠山吃山,你上山隨便取幾段木頭,做成桌椅就能換錢,我們又有了黃金公司,村裡每家每戶都參與分紅,不會讓你吃苦頭的。”
“謝謝黃叔。”
黃金公司一開張,黃榆樹就想到要恢複討月寺,這件事情不是現在才被提及,自討月寺被炸後,方圓幾十裡的賢達能人,無一不提及過,但重建討月寺,不說上報審批,程序複雜,單說這修廟的鈔票,可不是個小數字。
如今不同了,黃金公司一開張,鈔票滾滾而來,如果討月寺能在他黃榆樹的手裡恢複,那將是怎樣一份向列祖列宗誇耀的功德。
一想起修廟,就要想到黃二虎子,郝全的老丈人,曾經討月寺的和尚,他若不死,他就可能上山做和尚。他已經結婚生子,但黃榆樹已經打探過外麵的情況,如今新社會,做和尚不一定非要光棍,隻要不三妻四妾就行。
“郝全啊,你那老丈人是個能人,能文能武,他要活著就好了,雞靜嶺上遇上這樣的大事,若他在,我就不會這樣手忙腳亂了。”
突然身後傳來“咚”的一聲,棺材從支楞的條凳上翻倒,黃榆樹轉頭看時,棺材已經底朝天。
剛才棺材好像被人踢了一腳。
這大白天還能見鬼。
“我們雞靜嶺千好萬好,就這一條糟心,經常鬨鬼。”
“叔,我早已經適應了,我學徒的時候,半夜就上過鬼奶子窩。”郝全突然欲言又止。
黃榆樹看了看他。
“半夜,你一人去了鬼奶子窩?”
“啊,不,是與載芳爹爹一起去的。”
“噢。”
二人將棺材抬起來重新放在條凳上。
要輕拿輕放,那個鬼現在肯定還在屋子裡,眼睛睜得滾圓地瞪著他們。
“就怕念經不漱口,燒香用柴禾,這大鬼小鬼都得罪不起啊。”
屋子裡出現短暫的靜默,他們都緊張地用耳朵聽著,聽聽屋子裡的動靜。
鬼通常出沒在夜間,或在一個人的地方,這屋子裡兩個大活人,手中有斧鋸,肯定不會怕他,但他公然在大白天來到二人麵前作法作妖,顯然是不一般的鬼?他還要乾什麼?
難道是周貴今的魂兒,他死還沒七日,魂兒在陽間遊蕩,出現在這裡也屬正常,可它為什麼要踢翻自己要睡的棺材?難道是對這具棺材不滿意,材質不滿意,大小不滿意。
可以了,用的都是上好的木頭,郝全的手藝雖然剛出師,可是人家黃二虎子傳的手藝,瞧這棺材做的,有型有款,看著就氣派。
黃榆樹用手拍拍棺材,總不能讓我們在棺材上貼金鑲銀吧。
或許周貴今也在關心案子的事情,最想破案的是他,莫非是想在頭七之前,在上山之前破案,他也對案子不能迅速偵破有意見呢,可破案的事情自己也是雲裡霧中,但黃榆樹還是將話題引到破案上頭。
“郝全,公安正在破案呢,你要有什麼線索,一定要如實報告公安,村民都是鬼啊神的,誤導了公安辦案,我剛剛被韓公安叫了過去,狠狠批評一頓,所以想到你,你到雞靜嶺來的時間短,還沒有多少我們身上的習氣,所以請你客觀反映情況,韓公安可能要單獨找你談話呢。”
“噢。”
正說著話,身後的棺材又“轟”的一聲倒地。
棺材肯定是又被鬼踢了一腳,第一次倒地,黃榆樹還覺得是下麵的條凳支撐不穩,這一次肯定將棺材放得穩穩當當,並且還聽到一腳踢向棺材的聲音。
二人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黃榆樹沉吟片刻說:“郝全,找個篩子來。”
郝全立刻去廚房裡找來一個篩子。
黃榆樹從地上抓了幾把木屑放進篩子裡,對著棺材底篩了起來,木屑紛紛揚揚地落入棺材裡,這時隱隱約約看到木屑上露出一個“殺”字。
“哎,怪我道行不夠,否則,殺人犯的名字就能在木屑上顯露出來。”
又說:“要是你嶽丈還活著,或許他行。這肯定是個破案的法兒。五裡地外有個陳半仙,他能作法作妖,請他來扶乩,一準能將這個案子破了,但我不敢把這個意見報告給韓公安。”
這話是講給屋子裡的鬼聽的,總之將要說的話和盤托給他了,你再作法作妖,那也沒辦法了。
二人立在那裡,等棺材第三次被踢翻,但等了許久,棺材沒了動靜,看來剛才的話對鬼有了些作用,他已經撤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