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玥贈糧,如雪中炭。
錦囊沉甸,是粟米!
雖不多,卻是救命糧!
阿嬤煮了薄粥,混著刮下的粗鹽。
米香混著純淨的鹹。
薑鬆、薑禾捧著破陶碗,小口啜吸,臉上終於有了點活氣。
“陽叔…香!”薑禾眼睛亮晶晶。
薑郕陽喝著粥,暖流入腹,力氣一絲絲回來。
腦中卻無片刻鬆懈。
孟囂怨毒的眼神,如芒在背!
田玥飄然而去的身影,迷霧重重。
鹽灘!必須儘快武裝起來!
“鬆兒,禾兒,跟我來!”
他放下碗,帶兩個孩子重返鹽灘。
“割草!曬乾!”薑郕陽下令。
兩個孩子揮舞小鐮刀——簡陋的蚌殼綁木棍,在灘塗奮力收割灰綠色的堿蓬草。
海風烈,日頭毒。
汗珠混著鹽粒滾落。
薑郕陽也沒閒著,用破陶片仔細修改昨夜勾畫的鹽池草圖。
“引鹵溝需坡度…”
“結晶池要淺平,分格…”
“曬鹽畦需導流槽…”
前世《熬波圖》的智慧,在腦中清晰浮現。
“陽兒,灰堆好了!”阿嬤顫巍巍抱來一大捆曬乾的堿蓬草。
“燒!”薑郕陽眼中精光閃動。
乾草點燃,火舌吞吐。
濃煙帶著特殊堿味騰起。
待火熄,餘溫尚存。
“小心!取灰!篩細!”薑郕陽指揮。
用破麻布充當簡易篩,收集細膩的灰白色草灰。
“玉粒增白,祛苦,全靠它了!”他捧起一把堿灰,如捧珍寶。
“阿嬤,家裡還有…破漁網嗎?”薑郕陽又問。
“有…有!爛得不成樣了。”阿嬤忙去翻找。
“無妨!拆出麻線,越細越好!”
這是過濾鹵水的關鍵!
簡陋作坊,在荒灘上全力運轉。
數日後。
改良的鹽池初具雛形。
刮土、淋鹵、堿灰吸附、麻線粗濾、風力日曬…
流程優化,效率倍增!
結晶池底,一層層潔白晶瑩的鹽晶不斷析出!
雖仍有雜質,但色澤、純度,遠超市麵粗鹽!
“玉粒”之名,漸傳鄉裡。
一日,薑郕陽正指導薑鬆鋪設新的引鹵溝。
一陣壓抑的啜泣聲傳來。
隻見阿嬤陪著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中年漢子,站在不遠處。
漢子望著鹽池,眼神絕望又渴望。
“陽兒…這是…這是老鹽工陳大。”阿嬤抹淚,“他…他婆娘快不行了…就缺一點好鹽吊命…”
陳大“噗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鹽土上!
“薑公子!求您…求您賜點‘玉粒鹽’吧!我…我給您當牛做馬!”聲音嘶啞,滿是血淚。
薑郕陽心頭一沉。
鹽,在此時,真能救命!
“快起來!”他疾步上前扶起陳大。
入手處,骨瘦如柴。
“陳大哥,鹽有!拿去!”薑郕陽毫不猶豫,抓過旁邊一個剛刮滿鹽的小陶罐,塞進陳大手裡。
罐中鹽粒,白如新雪。
陳大捧著陶罐,如捧千斤,渾身顫抖,老淚縱橫:“謝…謝公子大恩!我…我…”
“彆說這些!救人要緊!”薑郕陽打斷他,“快回去!”
陳大千恩萬謝,踉蹌奔去。
望著他背影,薑郕陽眉頭緊鎖。
鹽工之苦,觸目驚心!
“煮海為鹽,薪火煎熬,十戶九亡…”他喃喃,想起前世鹽政文獻的血淚記載。
改良曬鹽法,刻不容緩!
“薑公子,好手段。”
清冷如玉磬的聲音,再度響起。
薑郕陽霍然轉身!
礁石旁,不知何時多了兩人。
為首者,正是前日暗中觀察的葛衣少女!
她依舊背著藥簍,麵容清秀,眼神銳利如鷹。
身旁跟著個沉默健碩的青年,背負長劍,氣息沉穩。
“墨家,秦漪。”少女拱手,禮節簡潔有力,“奉師姐墨翟之命,特來拜會。”
薑郕陽心頭劇震,麵上不動聲色:“墨家高士,郕陽有禮。不知有何見教?”
內心彈幕:“墨家巨子?不對,是墨翟派來的!這效率…比田玥還快一步?”
秦漪目光掃過鹽池,掠過堿灰堆,最後定格在薑郕陽臉上:
“見教不敢。師姐言,公子改良曬鹽,省民力,祛鹽苦,乃大善。”
“然,”她話鋒一轉,目光陡然銳利,“‘海神賜鹽’之說,惑亂民心,豈非與‘明鬼’之論相悖?墨家,尚實!”
質問!直指核心!
薑郕陽心中了然。
墨家務實,反對虛妄鬼神。
“海神之說”在他們看來,確是汙點。
“秦姑娘此言差矣。”薑郕陽坦然迎上她目光。
“何為‘實’?鹽出灘塗,活我族人,濟陳大哥垂危之妻,此非大實?”
“海神之說,乃權宜之計!若無此說,前日孟囂鞭下,郕陽已成鹽灘亡魂!此灘必毀!何來今日之鹽,活命之實?”
他聲音清朗,字字鏗鏘:
“墨家兼愛非攻,當知存亡繼絕!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若拘泥虛名而失大義,豈非舍本逐末?”
邏輯嚴密!直指墨家核心“義利”之辨!
秦漪銳利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波動。
她沉默片刻,緩緩道:“公子巧辯。然民心若惑於鬼神,恐為豪強所乘。”
“豪強所乘?”薑郕陽冷笑,“孟家強奪鹽灘,可曾講過道理?若非‘海神’之名暫懾其心,秦姑娘今日所見,恐怕已是焦土!”
他指著鹽池:“此鹽法,省薪火,祛苦毒,若推而廣之,可活多少鹽工性命?墨家兼愛天下,是願守‘明鬼’虛名,坐視萬民煎熬?還是願取此活命之實,惠澤蒼生?”
用墨家“兼愛”、“興天下之利”的大義,反將一軍!
秦漪徹底沉默。
她身後青年,眼中卻閃過一絲激賞。
“公子之言…發人深省。”秦漪再開口,語氣少了鋒芒,多了探究,“此曬鹽之法,果真省力祛苦?”
“眼見為實!”薑郕陽抓起一把新出的鹽,“秦姑娘可自驗!”
秦漪也不矯情,上前沾鹽入口。
純淨鹹味彌漫。
毫無苦澀!
她眼中訝色更濃。
又細細觀察鹽池結構、淋鹵溝渠、堿灰提純…
“精妙!”她忍不住低呼,“省卻煮海之苦,鹽質竟更佳!此乃大利於民!”
墨家務實,眼見真章,態度立變。
“公子此法,可能外傳?”秦漪目光灼灼。
“為何不能?”薑郕陽朗聲道,“此非郕陽獨有,當惠及天下鹽戶!隻要…”
他話未說完——
“走水了!薑家茅屋走水了!”遠處傳來淒厲呼喊!
薑郕陽、秦漪等人臉色驟變!
眺望村落方向,隻見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正是他家方向!
“阿嬤!鬆兒!禾兒!”薑郕陽目眥欲裂,拔腿狂奔!
秦漪與青年對視一眼,緊隨其後!
茅屋已陷火海!
烈焰熊熊,吞噬著本就破敗的家當。
鄰居們驚慌潑水,杯水車薪。
“阿嬤!鬆兒!禾兒!”薑郕陽嘶吼著衝向火場!
一道身影猛地攔住他!
是陳大!他婆娘已得救,聞訊趕來!
“公子!不能進!火太大了!”陳大哭喊。
“讓開!”薑郕陽狀若瘋虎!
就在這時——
“咳咳…陽兒…”微弱呼喚從旁側草垛後傳來!
隻見阿嬤緊緊摟著嚇傻的薑鬆、薑禾,蜷縮在濕草垛後,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阿嬤!”薑郕陽撲過去,一把抱住三人,心落回肚裡。
“是…是有人扔了火把…就跑…”阿嬤驚魂未定,指著火海哭道,“糧…糧啊!”
田玥所贈粟米,尚在屋中!
“孟囂!”薑郕陽眼中怒火滔天!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公子勿憂。”清冷聲音響起。
秦漪不知何時已至火場邊緣。
她身後那沉默青年,已如大鳥般掠入火海!
身影在烈焰中閃動,快如鬼魅!
片刻,他竟提著一個被燒焦大半、兀自冒著火星的破麻袋衝出!
袋中,赫然是搶救出的部分粟米!
雖被熏黑,猶可食用!
“好俊的身手!”周圍漁民驚呼。
秦漪走到薑郕陽麵前,遞上一個素雅錦囊。
非田玥所贈,而是墨家之物。
“師姐料事,恐有宵小作祟。”她聲音平靜,“此乃臨淄新抄《考工記》殘篇,或有助公子精研‘器’道。”
錦囊入手,書卷微硬。
“另,”秦漪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老幼,落在薑郕陽憤怒而堅毅的臉上,“師姐言:墨者,守土衛道。公子若有所需,可至城東‘非攻院’尋我。”
言罷,與青年轉身離去。
身影融入暮色,如墨線勾勒。
薑郕陽握著尚帶餘溫的《考工記》錦囊。
身前是焚毀的家園。
身後是初成的鹽灘。
懷中是受驚的親人。
墨家援手,田氏贈糧,孟家縱火…
亂麻纏身,危機四伏。
他望著跳躍的火光,眼神卻如寒星。
“鹽灘為基,知識為刃。”
“孟囂…這第一刀,就從你身上開刃!”
火光照亮他沾滿煙灰的臉,也映亮眸中冰冷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