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有一條街很是特彆,處在皇宮的腳下,說它是條街,又在皇宮的老紅牆之內,說它是皇宮,卻是車馬如流。
這便是長安城最特殊的章台街,是酂侯蕭何最早建造的宮殿區域。
高祖、惠帝時,這片老宮殿區還用做國府各種衙署,呂後臨朝稱製後,官署紛紛遷走,這片最老的宮室區域便隻留下丞相府、太倉和武庫。
秦漢丞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無不總統”,“問決獄,責廷尉;責治粟內史”,總領百官奏事與參決之權,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國朝草創,丞相府日益龐大,經過幾十年的變化,至今朝時,已有“吏員三百六十二人”,天下人誰還分得清這是何人之天下?
不論何時,這裡總是高車駟馬川流不息,鮮有車馬冷落的時日,且不說求官官絡繹不絕,便是天下諸侯特使和屬國到這裡來拜訪的車輛,就已經是往來如梭了,一條錦繡豪闊的長街徹底落成,長安人稱為“皇街”。
如果說長安是大漢的權力之地,那麼這條長街就是大漢的陰謀淵藪。
紅牆之下,政出私門。
但今日,丞相府卻大門緊閉,就連重要的長史、司直、諸曹掾屬也被擋在門外。
“……今臣弘罷駕之質,無汗馬功勞,陛下過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疾,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願歸侯印,乞骸骨,避賢者路。”
公孫弘口述完自己擬好了“免歸”的辭呈,躺在靠椅上一動不動,卻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著。
一牆之隔,陛下欲命石慶為太子太傅、莊青翟為太子少傅的消息,沒有人能比他知道的更早了。
秦不設太子,不計太子太傅,漢承其製,自惠帝始,太子太傅皆由當朝丞相擔任,在立嗣大典後,公孫弘就滿懷期待等著詔書,然後像衛綰一樣,以丞相的身份儘宰輔之責,以太傅的身份為太子引帝國之未。
萬萬沒想到,他連個太子宮的職位都沒有,陛下,好像把他給忘了。
那欲掩半露的奏章中彌漫著無儘的傷感,正是他內心的寫照。
“相國,使得嗎?”亦友亦徒的廷尉張湯卻耐不住這種沉默了,擱下了筆,“或許這隻是陛下的一個疏忽。”
“我看也是。”拿著蒲扇為父親扇風的獨子公孫度接言了,“為太子擇師的事,陛下沒有與父親交換意見,更沒有與大臣們交換意見,這不合常理,傳言終究是傳言,父親不妨先去宮中求證一下再做打算。”
“空穴怎會來風?”
公孫弘還是一動沒動,但眼睛已經從遠處移望向二人,“陛下這麼做,不過是為了擺開外朝,直接乾綱獨斷罷了。
衛青是大司馬,是中朝之首,我是丞相,是外朝之首,二者合於太子宮,陛下恐怕連覺都睡不穩了。”
兩人原以為一番話便能把老爺子穩住,沒想到老爺子一眼就把事情本質看清了,公孫度望向張湯,張湯也在望著公孫度,四目相對,眼神裡都是一個意思:都快八十的人了,怎麼一點也不糊塗?
公孫弘就像沒有看見他們的反應,徐徐說道:“可是,讓石慶、莊青翟上位,就該我死不瞑目了,苦一苦陛下,罵名我來擔。”
治儒。
也是有分彆的。
一、公羊,二、穀梁。
現在顯世儒學是公羊,講的是“大一統”、“九世之仇,猶可報也”,而穀梁講的是貴賤尊卑、仁德治國這些。
朝廷裡,除了董仲舒,就數他公孫弘最懂公羊了,配合身份地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太子太傅。
而石慶、莊青翟,卻是兩個反對新製,親近穀梁學問的人。
公孫弘明白陛下對皇位不穩的擔憂,但決不允許石慶、莊青翟兩個異徒隨著太子水高船漲。
人生在世,不過名利二字,人亡於世,唯學問永存,不容玷汙。
為了自己的身前身後名,公孫弘決心以退為進,以辭官逼迫陛下妥協。
“可皇太子本就親近穀梁啊!”公孫度實在不願意父親與陛下分庭抗禮,這樣會為家族招來災禍的。
“皇太子親近穀梁,在嫡在庶,在儲君之位,公羊稍作更改,便可挽回皇太子之心。”公孫弘瞥了兩人一眼,說道。
根據公羊學的大禮製,“諸侯不再娶”,當今陛下在膠東王時,已娶妻陳阿嬌,嫡庶已定,哪怕陛下繼位也不可改,陳阿嬌為嫡,其餘妃嬪,包括衛皇後在內,都屬於庶夫人,諸庶夫人之子能以“立子貴不以長”,取代衛皇後之子成為太子。
而穀梁學的大禮製中,雖然“諸侯不再娶”禮製不變,但多了“兄弟天倫”禮製,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猶如春秋之時隱公之與桓公,誰也不能取代衛皇後之子成為太子。
如此一來,衛皇後、皇太子對公羊學自然喜歡不起來,心傾於穀梁學。
然而,學問這東西,解釋權在當世學問最深者這,是可以打扮的。
雖說當世公羊學學問最深者是董仲舒,公孫弘與之有著不小的仇恨,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麵前,一紙書信送去,董仲舒就會對嫡庶有新的定義,公羊禮製也會隨之變化。
“爹!”
公孫度放下了蒲扇,俯在躺椅的扶臂上,“學問之爭有那麼重要嗎?不都是儒學嗎?聖意都擺到您老眼前了,您老還要反抗?與陛下作對的人哪個有好下場?您老都七十九了,怎麼就不想想,哪一天您老去了,您兒子該怎麼辦?”
“那我問你。”公孫弘望向了他,“大漢終將歸於誰手?”
公孫度被問得一怔。
說完這句,公孫弘看了一眼張湯,望向了門外,“衛青是陛下扶持起來的,用來打壓衛青的霍去病,也是陛下扶持起來的,衛青、霍去病都是皇太子的親係,二人一天不死,大漢儲君就無可動搖。
文、景皆四旬而亡,今陛下三十有五,遠矣?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