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秋意還未散儘,亞曆山大一個越洋視頻通話(屏幕裡他身後是晨曦中的曼哈頓天際線,林小滿這邊是宿舍樓曬滿被子的陽台),便用生澀的中文夾雜著翻譯器字幕發出了邀請:“聖誕,海島?熱,有海,你…喜歡。”
於是,當十二月的寒風開始席卷江南,林小滿已經赤腳踩在了東南亞某座私人島嶼度假酒店細如粉末的白沙上。鹹濕溫暖的海風拂過臉頰,帶著熱帶花果的馥鬱。眼前的一切都像被過度曝光的電影畫麵:無邊泳池如同鑲嵌在碧海藍天之間的一塊巨大藍寶石,水波蕩漾,倒映著椰影婆娑;純白色的低矮建築群沿著海岸線優雅舒展,茅草屋頂透著原始質樸的奢華;穿著亞麻製服的服務生悄無聲息地穿行,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令人舒適的微笑。空氣裡彌漫著防曬霜、海鹽和昂貴香薰蠟燭混合的慵懶氣息。
他們的彆墅獨占一片寧靜的海灣。巨大的落地玻璃門完全敞開,將私人泳池、陽光露台和遠處波光粼粼的印度洋無縫銜接。傍晚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金紅紫的瑰麗綢緞,海麵碎金湧動。
亞曆山大換下了平日的西裝革履,穿著質地柔軟的亞麻襯衫和卡其色短褲,赤著腳,在小吧台後忙碌。吧台是整塊溫潤的原木打造,上麵陳列著林小滿叫不出名字、但瓶子都異常精美的各種酒液,在暖黃的射燈下折射出琥珀、祖母綠和寶石紅的光澤。他神情專注,銀灰色的頭發在燈光下泛著柔光,修長的手指握著雪克杯,冰塊在裡麵碰撞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像一首即興的打擊樂。他熟練地加入深色的朗姆、青檸汁、帶著異域香氣的糖漿……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優雅魅力。
“試試這個,”他將一隻細長的高腳杯推到林小滿麵前。杯壁凝結著細密的水珠,酒液是清澈誘人的淺藍色,像截取了一小塊最純淨的海水,上麵漂浮著一片翠綠的薄荷葉和一朵嬌嫩的雞蛋花。“‘海島之夢’。”他用英文說出名字,翻譯器屏幕適時亮起中文。
林小滿好奇地啜飲一小口。冰涼清甜的液體滑入喉嚨,帶著青檸的酸爽和朗姆獨特的醇香,後調是奇妙的椰子芬芳,幾乎感覺不到酒精的刺激。“好喝!”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發現了新大陸,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海風拂過露台,吹動她隨意挽起的碎發,帶著微醺的愜意。
一杯,又一杯。亞曆山大調酒的速度似乎總趕不上她品嘗的速度。他看著她從最初的矜持小口,到後來像喝果汁一樣捧著杯子,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起兩朵紅雲,眼神也漸漸蒙上一層水潤的霧氣,像籠罩著薄霧的西湖。她開始咯咯地笑,話也多了起來,儘管大部分是中文,語速快得像蹦豆子,亞曆山大的翻譯器屏幕瘋狂滾動,似乎也有點跟不上她的節奏。
“alex…”她忽然趴在光滑的原木吧台上,側著臉看他,眼神迷離,帶著一種不設防的柔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她伸出手指,無意識地戳了戳他結實的小臂,就像戳一個可靠的大玩具。“你…好好哦…給我買辣條,帶我來這裡…這裡好漂亮,像做夢…”
亞曆山大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灰藍色的眼眸在暮色中深邃如海。他任由她戳著,隻是將一杯清水輕輕放在她手邊。
“可是…”林小滿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像被什麼堵住了。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手指也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我爸媽…要是知道…肯定…肯定不同意…”她猛地抬起頭,眼圈有點紅,眼神裡充滿了真實的惶恐和迷茫,酒精似乎放大了她心底深埋的不安。“他們…會覺得…我…我是…圖你的錢…或者…或者…你太老了…”最後三個字說得又輕又快,帶著孩子氣的直白和醉後的口無遮攔,說完她自己似乎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亞曆山大。
亞曆山大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翻譯器屏幕上,“圖你的錢”和“太老了”幾個字冰冷地跳動著,像細小的針。他深邃的眼眸裡,那片溫柔的灰藍色海瞬間沉靜下來,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痛楚和了然。他沒有立刻去看翻譯器確認,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醉眼朦朧、把心底最深的顧慮赤裸裸攤開在他麵前的女孩。海風吹拂,帶來遠處海浪的低吟,吧台上冰桶裡殘餘的冰塊發出細微的融化聲。他沉默地伸出手,寬厚溫暖的手掌,極其輕柔地覆在她微涼的手背上,沒有言語,隻是用掌心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暖意。
林小滿感受著手背傳來的溫度,酒精帶來的眩暈感和剛才脫口而出的“真話”讓她更加無措。她抽回手,喃喃地說了句“困了…”,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像隻迷路的小企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張麵對著大海、大得離譜的白色大床,幾乎是栽倒上去,瞬間被柔軟如雲朵的羽絨被吞沒,呼吸很快變得綿長均勻。
亞曆山大沒有動。他就坐在吧台邊的高腳凳上,背脊挺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峰。暖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深刻的側臉輪廓,那抹慣常的從容被一種深沉的憂慮取代。他麵前那杯為她調製的、隻喝了一口的“海島之夢”,冰塊早已融化,杯壁掛滿水珠,像無聲的眼淚。他偶爾端起自己那杯幾乎沒動過的威士忌抿一口,目光卻從未離開床上那個蜷縮的身影。彆墅裡隻剩下恒溫空調極低沉的運轉聲、窗外永恒的海浪聲,以及林小滿偶爾無意識的、小貓似的囈語。他維持著這個姿勢,灰藍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裡明明滅滅,映著窗外深邃的星空和偶爾劃過的遊艇燈火,一整夜。
清晨的第一縷金色陽光,毫無遮攔地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潑灑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也刺醒了林小滿沉重的眼皮。宿醉的頭疼像有把小錘子在腦子裡敲打,喉嚨乾得冒煙。她茫然地眨眨眼,奢華得如同宮殿般的套房景象映入眼簾,隨即,昨晚的記憶碎片——絢爛的夕陽、冰涼的雞尾酒、吧台後專注的身影…還有自己那些帶著酒氣和哭腔的醉話——如同潮水般猛地湧回腦海!
“圖你的錢”…“太老了”…
轟!林小滿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恨不得把自己埋進枕頭裡永遠不出來!天呐!她都說了些什麼?!羞恥、懊悔、還有對亞曆山大反應的未知恐懼,像藤蔓一樣緊緊纏住了她的心臟。不行!太尷尬了!沒臉見他了!必須立刻、馬上消失!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坐起身,顧不上頭暈,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她慌慌張張地衝向衣帽間,胡亂地扯出自己的行李箱,動作大得差點帶倒旁邊的落地燈。她手忙腳亂地把散落在沙發上的t恤、裙子、泳衣一股腦地往裡塞,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快跑!趁他還沒醒!
就在她胡亂扣上行李箱的搭扣,試圖把它拖離衣帽間時,一個身影無聲地籠罩在門口,擋住了清晨明亮的陽光。
亞曆山大站在那裡。他仍穿著昨晚那件亞麻襯衫,隻是領口微敞,袖子隨意地挽著,下擺有些皺褶。銀灰色的頭發不像平日那樣一絲不苟,幾縷碎發散落在飽滿的額前。眼底有著清晰的、淡淡的青影,昭示著他一夜未眠的事實。他的臉色有些疲憊,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卻異常清醒,深沉如古井,靜靜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牢牢鎖定了慌亂得像隻受驚小鹿的林小滿。
林小滿的動作瞬間僵住,抓著行李箱拉杆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臉頰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像個做錯事被抓現行的孩子,無措地站在那裡,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亞曆山大什麼也沒說。他沒有質問,沒有責備。他隻是邁開長腿,幾步就走到了她麵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又奇異地充滿了安全感。在林小滿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伸出雙臂,以一種不容抗拒卻又異常溫柔的力道,將她整個人——連同她身上那件皺巴巴的睡裙和她滿身的驚慌失措——緊緊地、牢牢地擁進了懷裡。
他的懷抱帶著一夜未眠的微涼氣息,還有淡淡的須後水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寬闊而堅實。林小滿僵硬的背脊抵著他溫熱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奇異地安撫著她狂亂的心跳。他的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發絲。
“噓…”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疲憊,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更深地嵌入懷中,仿佛要將她所有的慌亂和不安都擠壓出去。“stay…”他隻說了一個簡單的英文單詞,然後便不再言語。
林小滿緊繃的身體,在他堅定而沉默的擁抱裡,一點點、一點點地鬆懈下來。掙紮的念頭消失了,逃跑的衝動被這溫暖的牢籠禁錮。她把滾燙的臉頰埋進他微涼的襯衫布料裡,鼻尖縈繞著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氣息。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種緊繃後的釋放和…一種被全然接納的酸楚。她就這樣靜靜地靠在他懷裡,聽著海浪聲,聽著彼此的心跳,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他們相擁的身影上。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的顧慮、所有的尷尬,都在這個無聲的擁抱裡暫時消融。
許久,直到林小滿急促的呼吸徹底平複,身體也不再僵硬,亞曆山大才極其緩慢地鬆開了些許力道,但手臂依舊環著她。他低頭,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揩去她眼角殘留的一點濕意,灰藍色的眼眸深深地注視著她,裡麵翻湧著複雜的情感——心疼、決心,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後怕。他沒有提昨晚的醉話,隻是用帶著口音的中文,清晰而緩慢地說:
“今天…看珊瑚。很漂亮。”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種斬斷後路的決絕,“機票…取消了。”
林小滿猛地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裡。取消機票?這意味著…他主動延長了假期?為了…多留一些時間…和她在一起?怕她真的跑掉?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衝上她的心口,混合著震驚、無措和一絲隱秘的、巨大的歡喜。
接下來的日子,陽光、沙灘、碧海依舊,但似乎又有什麼不一樣了。亞曆山大仿佛要將自己的一切都攤開在她麵前,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想要證明什麼的熱切。他帶她登上停泊在私人碼頭的純白色三層豪華遊艇(yacht),當林小滿看著那流線型的船體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柚木甲板,隻會發出“哇…好大的船”的感歎時,他耐心地用翻譯器解釋:“rivate for ”(私人的,隻為我們)。他讓管家安排直升機俯瞰整片如翡翠般散落的群島,在巨大的轟鳴聲中,他指著舷窗外壯麗的景色,對緊緊抓著他手臂、又害怕又興奮的林小滿說:“y world… see?”(我的世界…看到了嗎?)。晚餐是在星光下的私人海灘,米其林大廚現場烹飪,當侍者端上一盤點綴著可食用金箔的甜點時,亞曆山大將那璀璨的小碟子推到她麵前,灰藍色的眼睛在燭光下格外明亮:“ld real for you”(金子。真的。給你。)
然而,這些對於林小滿來說,衝擊力遠不如那堆成小山的辣條和薯片來得實在。那些“rivate yacht”、“heliter”、“edible ld”之類的詞彙,在她有限的英語詞彙庫裡如同天書。她更多時候是睜著那雙清澈懵懂的大眼睛,看著亞曆山大努力向她展示的一切,然後乖乖地、茫然地點頭,發出“嗯嗯”、“哦哦”或者“好厲害”這樣簡單的回應。她的注意力,往往會被遊艇上突然躍起的海豚、直升機下形狀奇特的礁石、或者甜點旁邊裝飾用的新鮮熱帶水果吸引過去。
亞曆山大看著她懵懂點頭的樣子,看著她對真正價值連城的東西興趣缺缺,卻對果盤裡一顆奇特的“紅毛丹”好奇地戳來戳去,眼底那點急於證明什麼的焦灼,漸漸被一種無奈的寵溺和更深沉的愛意所取代。他放棄了那些複雜的詞彙,隻是在她好奇地戳著紅毛丹時,親手為她剝開那毛茸茸的外殼,露出裡麵晶瑩雪白的果肉,蘸上一點蜂蜜,遞到她唇邊。
“sweet?”(甜嗎?)他問。
林小滿眯著眼滿足地點頭,含糊地說:“甜!像荔枝!”
亞曆山大笑了,笑容裡帶著釋然和純粹的溫柔。也許,他的世界不需要用那些冰冷的財富符號來堆砌給她看。她的世界如此簡單,一點甜,一片海,一個他,就已足夠。他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擦去她嘴角沾上的一點蜂蜜,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翻譯器安靜地躺在沙灘椅旁的茶幾上,屏幕暗著。海浪溫柔地拍打著沙灘,像在哼唱一首永恒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