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熾熱的陽光和鹹腥的海風仿佛還在皮膚上殘留著餘溫,林小滿已經一腳踏回了現實——江南冬日特有的、帶著濕冷穿透力的寒意,以及她那位於老校區、牆皮斑駁的大學宿舍樓。
推開602室沉重的、漆色剝落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泡麵、未及時傾倒的垃圾、廉價香水以及常年不通風的渾濁氣味撲麵而來,瞬間將林小滿從度假天堂拉回人間。宿舍是標準的六人間,狹窄逼仄。三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靠牆擺放,中間僅容兩人側身通過的空間堆滿了臉盆、熱水壺、行李箱和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天花板上懸著一根光禿禿的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光線慘白。靠窗的下鋪是她的位置,床沿的欄杆上搭著一條半濕的毛巾,窗玻璃上凝結著水汽,模糊了外麵同樣灰蒙蒙的、光禿禿的梧桐樹影。
“小滿回來啦!”對麵上鋪的室友李娟探出頭,嘴裡還叼著半根油條,“海島好玩不?曬成黑炭沒?”
“還行還行…”林小滿含糊地應著,把沉重的行李箱拖進來,立刻感覺空間更擁擠了。她迅速整理帶來的熱帶水果和一小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亞曆山大硬塞的),分給室友們,引來一陣小小的歡呼和七嘴八舌的追問。她隻簡單說了說陽光沙灘,對那個私人島嶼和奢華彆墅絕口不提,隻說“住的還行”。
短暫的喧囂過後,宿舍恢複了日常的嘈雜:隔壁床的鍵盤敲擊聲、另一個室友追劇的平板外放、走廊裡永遠有人扯著嗓子喊“誰去食堂帶飯”。林小滿剛把行李箱塞到床底,手機就震了。屏幕亮起,是亞曆山大的消息,隻有一張圖片:紐約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華燈初上的曼哈頓夜景,璀璨如星河墜落。下麵跟著一句翻譯器轉換的中文:
[alexander kg:到家。想你。窗外的光,不如你眼睛亮。]
一股隱秘的甜意湧上心頭,但隨即被巨大的現實落差感衝淡。她看著自己這方擁擠、雜亂、甚至有點破舊的小天地,再看看屏幕上那俯瞰眾生的繁華夜景,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機塞進口袋,開始整理書桌——副班長的職責像無形的枷鎖,立刻套了上來。
接下來的日子,林小滿像被卷入了高速旋轉的陀螺。大四的課程壓力陡增,論文開題迫在眉睫。作為副班長,她的瑣事更是堆積如山:催收各種莫名其妙的表格、統計選修課名單、協調教室借用衝突、組織毫無營養但不得不搞的團日活動、甚至還要調解兩個室友因為曬衣服滴水引發的冷戰…她的時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宿舍、教室、輔導員辦公室、打印店,四點一線,步履匆匆。
隻有在熄燈後,宿舍漸漸安靜下來,或者偶爾沒課的下午,其他室友外出時,林小滿才能抓住片刻的喘息。她會立刻爬上自己的上鋪,放下那頂從大二就掛著的、印著小碎花的厚實床簾。嘩啦一聲,布料摩擦滑軌的聲音響起,一方小小的、僅容她蜷坐的私密空間就被隔絕出來。床簾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和宿舍的雜音,也隔絕了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她拿出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發起視頻通話請求。等待接通的幾秒鐘裡,她的心跳總是會微微加速。
屏幕亮起,畫麵穩定下來。亞曆山大似乎剛結束工作,有時是在他那間寬敞明亮、擺滿書籍和藝術品、能看到中央公園一角的書房裡,穿著舒適的羊絨衫,背景是暖黃的落地燈和深色的實木書架;有時是在健身房,汗濕的銀灰色頭發貼在額角,背景是昂貴的器械和巨大的落地窗外的城市燈火。無論何時何地,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屏幕那端亮起時,總能瞬間穿透空間的距離,帶著沉靜的暖意落在林小滿臉龐上。
“hi, xiaoan”他低沉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帶著電流的微磁。
“hi… alex…”林小滿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像怕驚擾了床簾外的人。她調整了一下姿勢,把下巴擱在膝蓋上。
溝通依舊是磕磕絆絆的主旋律。
“today… i… css… long… tired”林小滿努力組織著單詞,比劃著,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
亞曆山大立刻蹙眉,關切地問:“css… difficult? teacher… strict?”他試圖理解。
林小滿搖頭,又點頭,想起副班長的破事,一股腦用中文抱怨:“不是課難!是那些破事!今天收班會費,張三說沒零錢,李四說微信轉給我,王五乾脆人找不到!下午還要去跟後勤處扯皮,說我們班活動借的教室投影儀壞了,非說是我們弄的!煩死了!”
她語速又快又急,帶著濃濃的怨氣。亞曆山大專注地看著屏幕裡她生動的、帶著點煩躁的小臉,努力捕捉著她話語裡的情緒和零星的關鍵詞(“費”、“微信”、“教室”、“壞”),眉頭緊鎖,手指飛快地在旁邊另一個平板的翻譯軟件上輸入聽到的音節。翻譯器斷斷續續地吐出零碎甚至荒謬的句子:
[張三…沒有錢…微信…轉…我…王五…找不到人…下午…後勤…教室…投影儀…壞了…怪我們…煩人…]
看著屏幕上驢唇不對馬嘴的翻譯,亞曆山大露出無奈又心疼的表情,而林小滿看到他那副努力消化“天書”的樣子,自己反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的煩悶被這熟悉的“跨服聊天”衝淡了不少。
“no worry…”亞曆山大笨拙地安慰著,切換回他更擅長的領域,“you… sart can lve”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帶著一絲期待,“next ti… i e? hel?”(下次我來?幫忙?)
林小滿想象著他這個西裝革履、氣場強大的億萬富豪出現在她們學校破舊的後勤處,跟一群大爺大媽掰扯投影儀是誰弄壞的場景,差點笑出聲,連忙擺手:“no! no! you… too… big! here… sall!”她用手比劃著巨大的他和渺小的環境。
“big?”亞曆山大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屏幕裡小小的她,似乎理解錯了,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意,“you… s yes”他故意曲解,惹得林小滿又氣又笑地隔著屏幕揮拳頭。
他們就這樣聊著,時間在磕磕絆絆的單詞、手舞足蹈的比劃、翻譯器的烏龍和彼此屏幕裡傳遞的笑容中靜靜流淌。林小滿時而抱怨,時而分享趣事(比如食堂阿姨今天多給了半勺糖醋排骨),亞曆山大則分享他的寫作進度(雖然林小滿聽得雲裡霧裡)、紐約的天氣、或者給她看他剛買的一本封麵奇特的中文書(試圖學習)。小小的床簾空間裡,充滿了低低的、壓抑著的笑聲和斷斷續續的、隻有他們自己才懂的中英混雜的對話。
然而,這方小小的天地並非密不透風。床簾能隔絕視線,卻擋不住聲音。
“嘖,林小滿又在跟她那個‘國際友人’煲電話粥呢?”下鋪的陳露,一邊對著鏡子拍爽膚水,一邊用不高不低、剛好能讓旁邊人聽見的聲音說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意。陳露家境不錯,打扮入時,在宿舍裡隱隱有種優越感,最近剛和係草分手,心情正不爽。
“是啊,天天這樣,神神秘秘的。”另一個室友王麗附和道,一邊刷著手機,“說的什麼也聽不清,就聽見她嘰裡咕嚕說英文,還老笑。”
“該不會是網戀吧?還是…找了個外教?”李娟比較心直口快,“看她回來帶的那些吃的,包裝都挺高級的,不像普通朋友啊。”
“誰知道呢,”陳露放下瓶子,眼神瞟向林小滿那頂拉得嚴嚴實實的碎花床簾,眼底閃過一絲探究和莫名的嫉妒,“問她也不說,遮遮掩掩的,肯定有鬼。指不定是找了個老頭呢,現在有些女大學生啊…”後麵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這些話斷斷續續地飄進床簾裡,雖然聽不真切全部,但那“國際友人”、“網戀”、“老頭”、“遮遮掩掩”幾個詞像細小的刺,紮得林小滿心裡很不舒服。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下意識地把手機拿得更近些,仿佛這樣就能離亞曆山大更近,離這些刺耳的聲音更遠。她甚至把床簾邊緣又用力掖了掖,確保沒有一絲縫隙。
視頻那頭的亞曆山大似乎察覺到了她情緒的細微變化。“xiaoan? ok?”(小滿?還好嗎?)他關切地問。
林小滿迅速調整表情,擠出一個笑容:“fe! fe! jt… rooate… talk…”(沒事!沒事!室友…在聊天…)
她不想讓他擔心,更不想讓他知道這些難聽的猜測。她隻想守住床簾裡這一方小小的、隻屬於她和他的世界,哪怕溝通如此艱難,哪怕外界充滿窺探和不善。
“next week… i… video? sa ti?”(下周…視頻?老時間?)亞曆山大問,灰藍色的眼眸帶著期待。
林小滿用力點頭,像抓住一根浮木:“yes! roise!”(嗯!說定了!)
結束視頻,屏幕暗下去。宿舍的日光燈管依舊嗡嗡作響,室友們還在閒聊,話題已經轉到了新出的綜藝。林小滿卻像剛經曆了一場隱秘的跋涉,有些疲憊地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床簾隔絕出一個暫時的安全島,但簾子外麵,是真實而複雜的校園生活,以及那些帶著刺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她緊緊攥著手機,仿佛那是連接兩個世界的唯一信物。窗外的梧桐樹枝在寒風中搖晃,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映在她小小的床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