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氣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個校園罩得嚴嚴實實。為期三天的軍訓終於在同學們的汗水與喘息中落幕,站軍姿時浸透衣衫的黏膩、踢正步時磨破腳跟的鈍痛,都隨著最後一聲哨響化作了如釋重負的長歎。
林依背著書包走出操場,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一下。自從那日在車棚與楊屹澤撞了個滿懷,看清他那輛帶著磨損車把的黑色山地車後,她便多了個藏在心底的小習慣——每天停車時總要在車棚裡逡巡片刻,直到找到那抹熟悉的黑色,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自行車挨過去,有時左,有時右,仿佛車輪挨得近了,心裡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雀躍就能多一分。
開學典禮的鑼鼓聲敲碎了短暫的寧靜。操場上攢動的人頭像剛潑灑的墨點,林依夾在隊列裡,聽著主席台上冗長的講話,隻覺得陽光把後背曬得發燙。百無聊賴間,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人群,卻在瞥見不遠處那個身影時驟然定格。
陽光像被精心裁剪過,恰好勾勒出楊屹澤挺拔的側影,碎發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光潔的額頭。林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像揣了隻受驚的小鹿,在胸腔裡橫衝直撞。他身上有種奇妙的矛盾感,明明眉眼間帶著疏離的冷意,卻像磁石般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她望著他微抿的唇角,看著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臉頰竟不受控製地泛起熱意,心裡反複盤旋著一個念頭:原來真的有人,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能讓人這般心動。
典禮結束後分座位,當老師宣布可以自選同桌時,林依的手指攥得發白。她深吸一口氣,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舉起手:“老師,我想坐楊屹澤旁邊那排的空位。”迎著老師詢問的目光,她慌忙補充,“我個子高,坐前麵會擋到同學,那個位置剛好。”
老師點頭應允。林依抱著書本快步走去,塑料椅腿在地麵劃出輕響,她坐下時,指尖都在發顫。
“你叫什麼名字?”
頭頂傳來清冽的聲音,林依猛地抬頭,撞進楊屹澤帶著些許疑惑的眼眸。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林依。”
他輕輕頷首,嘴角似乎揚起了一抹極淡的笑意,快得像錯覺。
林依後來才意識到,自己能那樣自然地喊出“楊屹澤”三個字,早已不是簡單的“記住了名字”——那是藏在心底的關注,在某個瞬間不自覺的流露。而楊屹澤顯然也捕捉到了這一點,看著女孩泛紅的耳根,他指尖微頓,心裡竟泛起一絲異樣的漣漪。大家才剛認識,她卻能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這讓他覺得,這個看起來乖巧得有些怯懦的女生,或許對自己有著不一樣的心思。可這份認知又讓他有些無措,她太乖了,乖得像株需要小心嗬護的含羞草,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放學的鈴聲成了林依最期待又最緊張的信號。她總是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用眼角的餘光盯著楊屹澤的動作,等他起身時,便拎著書包悄悄跟上。一路上,她要麼低頭踢著路邊的小石子,裝作漫不經心;要麼趁他不注意,偷偷觀察他今天穿了件白t恤,鞋帶係成了利落的蝴蝶結,或是聽他和同學說笑時,嘴角會揚起一個痞氣的弧度。
她知道這樣的舉動很傻,像個偷偷摸摸的影子,可腳步卻像被施了魔法,總也停不下來。有次楊屹澤突然停下和同學說話,林依慌忙轉身,假裝研究路邊的梧桐樹,直到他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才又亦步亦趨地跟上,心臟在胸腔裡跳得像要炸開。在她眼裡,楊屹澤就像遙遠的星辰,清冷的光芒讓人不敢靠近,卻又忍不住貪戀那一點點光亮,盼著某天能離得再近一些。
原以為坐在他附近,總能多些交集,可現實卻像杯溫吞的白開水。楊屹澤在課堂上依舊我行我素,主科課上會偶爾抬眼聽講,其餘時間多半趴在桌上補覺,筆記記得潦潦草草,更彆說轉頭看她一眼。
這樣的距離,反倒給了林依放肆觀察的機會。他趴在桌上時,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一點眉毛,鼻梁的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連呼吸都帶著均勻的節奏。林依的心跳總會跟著他的呼吸輕顫,有時他在夢裡蹙一下眉,她會像被燙到似的立刻轉回頭,盯著課本上模糊的字跡,等心跳平複些,又忍不住再次偷偷瞥過去——她太想知道,這個讓她心動的男孩,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周後的夜晚,林依坐在書桌前整理作業,台燈的光暈在紙上投下暖黃的圈。數學作業早就寫完了,她正對著英語單詞本出神,手機突然“叮咚”一聲跳亮。
是qq好友申請,申請人頭像是片深灰色的夜空,備注寫著“楊屹澤”。
林依的指尖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敢點“通過”。初中班級群裡老師常用qq發通知,他能找到自己的號並不奇怪,可她心裡卻翻起了嘀咕:他是隻加了我,還是全班同學都加了?她盯著那個深灰色頭像看了許久,直到屏幕自動暗下去,才深吸一口氣點了通過。
聊天框空空蕩蕩,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她想打句“有事嗎”,輸了又刪,刪了又輸,指尖在鍵盤上繞了好幾個圈,終究還是沒發出去。就在這時,對方的消息跳了進來:“你想說什麼?”
林依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回了個問號的表情包。
“把你數學答案發我看看。”
她看著屏幕,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回複:“抄作業可不好哦。”
那邊幾乎是秒回:“難道好學生不想幫我嗎?我可全指望你了。”
字裡行間的痞氣讓林依心頭一跳,原來他還有這樣一麵。她故意逗他:“不給抄呢?”
“那我隻能等著挨罵了唄。”
這句帶著點撒嬌意味的回複,讓林依“噗嗤”笑出了聲。她找出數學作業,鋪平了拍了照片發過去,末了又加了一句:“其實你有不會的,我可以講給你聽。”
楊屹澤點開照片,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字——清秀工整,連數字都排得整整齊齊。他本就對作業沒什麼耐心,回了個“謝了,以後再說”的表情包,便切了出去。
林依盯著那句“謝謝”看了好久,直到手機徹底暗下去,也沒等來新消息。她鬼使神差地點開他的頭像,進了他的qq空間。最新一條動態裡有張他的側臉照,碎發隨意搭在額前,嘴唇微抿著,眼神裡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桀驁,像隻慵懶的貓。林依沒多想,長按屏幕點了保存。
往下翻著動態,一個刺眼的標識突然撞進眼裡——“qq情侶空間”。
她的手指頓住了,像被凍住一般。猶豫了許久,還是點了進去,頁麵另一端是個紮著高馬尾的女生頭像,資料顯示和他們同校。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信息。
林依咬著下唇,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原來他有女朋友。那些藏在車棚裡的小心思,放學路上的悄悄跟隨,課堂上的偷偷注視,突然都變得可笑起來。這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喜歡,就像被暴雨打蔫的花,一下子失去了生氣。她關了手機,躺在床上,楊屹澤的樣子在腦海裡轉來轉去,帶著說不清的苦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接下來的幾天,林依像被抽走了精氣神。走進教室,她刻意把目光釘在課本上,可眼角的餘光總會不受控製地飄向旁邊的座位,心裡的酸澀像潮水般漲了又退。她告訴自己該放下了,甚至有點後悔當初主動選了這個座位,若不是這樣,或許就不會陷進這進退兩難的境地。
可楊屹澤像是沒察覺她的變化,每天晚上準時發來消息要數學答案。林依起初還會心跳加速,後來隻剩滿心無奈。直到某天,他發來一句:“你寫了語文作業的話,能不能幫我多寫一份?”
林依看著屏幕,一股無名火突然竄了上來。她忍不住想,自己辛辛苦苦幫他寫作業,難道是為了讓他有更多時間陪女朋友嗎?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飛快:“不行。”
發送成功的瞬間,她又開始後悔。她討厭他明明有女朋友還來招惹自己,卻又控製不住地在意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再也不找自己說話。這種矛盾像根刺,紮得她坐立難安。
第二天一早,林依走到車棚時,卻看見楊屹澤靠在柱子上,像是在等她。她的心跳驟然失控,腳步也慢了下來。
“早啊。”他直起身,臉上掛著慣有的痞笑,手裡拎著個粉白相間的盒子遞過來,“給你的。”
林依遲疑地接過,打開一看,是盒水果硬糖,五顏六色的糖紙在晨光裡閃著光。
“好學生,”他的聲音帶著點笑意,“語文作業……”
林依的指尖捏緊了糖盒,昨天的怒氣還沒消,可看著他眼裡的期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好吧。”
楊屹澤顯然沒料到她會答應,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開了:“謝了。”說完便轉身進了教學樓,留下林依站在原地,手裡的糖盒燙得像塊烙鐵。她既懊惱自己沒骨氣,又忍不住回味剛才他靠近時,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從那天起,林依成了楊屹澤的“專屬代筆”。為了不讓老師看出破綻,她對著他作業本上龍飛鳳舞的字跡練了好幾天,模仿他寫字時略微傾斜的角度,連筆畫的輕重都仔細揣摩。每次寫完,都要對著陽光照幾遍,確認沒有一絲自己的筆跡痕跡才放心。
她在qq上反複叮囑他:“你明天早點來,我在教室門口給你,千萬不能被老師看到。”
楊屹澤回了個“ok”的表情包:“哪有那麼誇張,直接放我桌上就行。”
可林依還是堅持每天早到十分鐘,抱著作業本在走廊拐角等他。隻要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就像隻受驚的小兔子,把作業本往他手裡一塞,轉身就跑,連句“再見”都來不及說。楊屹澤看著她裙擺翻飛的背影,總會忍不住勾唇笑一笑,眼底藏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這段隱秘的“合作”讓兩人的交集多了起來。楊屹澤像是為了感謝,時常會給她帶些東西——有時是包裝精致的巧克力,有時是剛出爐的蛋撻,偶爾早上遇到,還會遞過來一杯熱豆漿,帶著暖暖的溫度。
起初,林依收到這些時,心裡像揣了顆糖,甜得能漾出蜜來。可日子久了,那份甜蜜裡漸漸摻了澀。她看著楊屹澤遞過來的零食,總會想起那個情侶空間裡的頭像,心裡像被針紮似的疼。她想拒絕,想推開這份不清不楚的好意,可每次對上他帶笑的眼睛,所有的決心都會土崩瓦解。
終於有天晚上,林依對著手機屏幕,敲了很久的字:“我們是同學,也是朋友,你送我東西,我可以收下的。”
發送之後,她握著手機的手一直在抖。
楊屹澤看到消息時愣了愣,皺著眉看了半天,沒明白她突然說這話的意思。在他看來,她幫了忙,他送點東西感謝,再正常不過。他覺得這姑娘實在有點可愛,回了兩個字:“當然。”
林依盯著那兩個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又像是空落落的。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就這樣吧,就當是好朋友,不能再想彆的了。他有女朋友,自己不該打擾,暗戀是一個人的事,藏在心裡就好。
從那以後,林依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些。接過他遞來的零食時,會說聲“謝謝”;把作業本塞給他時,會抬頭看他一眼;甚至偶爾在課堂上,會借著他問問題的由頭,和他說上幾句話。隻是沒人知道,每次和他靠近,她都要在心裡默念幾十遍“隻是朋友”,才能壓下那份快要溢出來的喜歡。
彩蛋
楊屹澤把那盒水果硬糖遞出去時,指尖其實頓了一下。
粉白相間的盒子在晨光裡泛著甜膩的光,他記得這是上周那個女生塞給他的,當時對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說“這個糖和你一樣甜”。他隨手扔在了書包側袋,連拆都沒拆過——對他而言,那些刻意的示好和黏膩的親近,遠不如課間操場的籃球賽有意思。
直到昨天晚上,林依那句乾脆的“不行”彈在屏幕上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皺了眉。他其實不太懂女生的心思,隻是覺得那個總是低著頭、說話細聲細氣的姑娘,拒絕人時倒意外地有股韌勁,像顆裹著硬殼的糖。
臨睡前收拾書包,手指摸到了那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他忽然想起林依回複時,那個帶著點委屈的問號表情包,鬼使神差地就把盒子塞進了口袋。
“反正也是彆人送的,放著也是放著。”他對著鏡子係鞋帶時,含糊地對自己說了一句。就當是……補償她被自己那句“代寫作業”惹生氣吧。
他原本沒指望這盒糖能起什麼作用,甚至做好了被再次拒絕的準備。畢竟林依看起來那麼乖,乖得像是會把“不許抄作業”刻在骨子裡的好學生。
所以當她低著頭,聲音軟軟地說出“好吧”時,楊屹澤是真的愣了一下。陽光透過車棚的鐵架落在她發頂,能看到細細的絨毛,她捏著糖盒的手指微微泛白,像在用力克製著什麼。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這盒糖送對了。
隻是那時的楊屹澤還不知道,這盒被他隨手送出的、帶著彆人心意的糖,會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林依心裡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讓她在後來無數個糾結的瞬間裡,總是先想起那個晨光裡的甜味,然後一次次軟化了拒絕的念頭。
他更不知道,很多年後林依偶然提起這盒糖時,眼裡閃著的光,早已蓋過了當初那個送糖女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