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在被剝奪了自由之後,才能真正的了解自己。
不管是多少年後,武安永遠能記得今日的場麵,他不喜歡現在的自己,但始終有人認可他的存在。
人不是動物,不會在第一眼看到什麼人的時候就把對方當母親。
可從河西到長安之間的數千裡之間,這些河西軍出身的將士,他們在這漫長路途中所遇見的最親切的人,隻有麵前這個與他們同樣出身的黑甲青年。
在離開天後轉身出來的十幾步距離內,武安連續三次警告上官婉兒,如果沒有自己的命令,那就不要發錢。
他自然是有信心的。
當初唐軍主力困守承風嶺,糧食即將耗儘,裨將黑齒常之率軍中敢死之士五百餘人夜襲敵營,血戰一夜,潰圍而出;
夜襲成功使得吐蕃人的整個包圍圈上打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各路唐軍都開始向外突擊,終於換來了李敬玄能夠從容率領主力後撤到鄯州一帶休整的機會。
軍隊主力傷亡慘重,但並未全家覆滅,很多人都活了下來,沒有重演幾年前的大非川之敗。
當夜跟隨黑齒常之的五百餘兵卒死傷過半,其中就包括武安的所有部曲。
所以不管是誰,隻要是在那五百人裡麵的,十八萬唐軍全都欠對方一個活命的人情。
更何況,武安在軍中犯下的大罪,究其根源,其實也是因為李敬玄私扣軍餉在先,而武安隻是萬般無奈,想要替自己的部下討一個公道。
同為武夫,
武安更願意去賭一下這些河西兵願意償還這份情義,而不是立刻上來就要拿錢收買他們。
錢當然也很重要。
不過先用人情搭路,再管夠餉錢,人家才會覺得自己的忠誠是有意義的。
對武安的忠誠。
“諸位與我一樣,都是從河西被召到長安,舉目無親放眼京城百裡之內,無我等立錐之地。”
武安的左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右手握拳,對著麵前的人群猛地一揮。
“但是你們都知道,做我的手下,我不會讓爾等受委屈,隻要跟在我身後好好做事,待遇,永遠不會差!”
下一刻,他的聲音更高昂了些。
“這個月你們在長安的餉錢,按軍中的三倍餉錢來算,今日便發!”
人群內靜悄悄的,沒有人起頭道謝,但所有甲士都開始沉默的躬身施禮。
一百名披甲佩刀的河西兵,在這宮闕之中,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甚至是他們和天後以及那位天子之間,也不過隻是隔了幾道宮門。
武安忍住回頭的欲望,他注意到庭院兩側的入口處有穿著特殊甲胄樣式的兵卒,與河西兵的甲胄不同,前者的甲胄明顯更威武更鮮明一些,沒有河西兵身上那種風沙打磨過的感覺。
那些人是羽林軍。
哪怕隻是身著半甲,他們身上的甲胄和裝備也明顯比河西軍要更好。
隻是,打過仗見過血的軍隊,和養在朝廷的所謂“中央精銳”,前後是兩個層次的軍隊。
嗬,一群小辣雞武安收回目光。
殿內,天後不知何時已經悄然來到殿門處,看著那道佇立在百餘鐵甲之前的黑色身影,眉頭緩緩蹙起。
“來。”
一名小宦官立刻來到她身前,低頭傾聽。
“傳口諭,令南衙出麵,收繳千騎營所有兵卒的甲胄,令千騎營上交一半弓弩,然後從南衙府庫出一百把橫刀和盾牌給他們。”
小宦官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好的攥在手裡不肯給,然後丟出一點殘羹剩飯糊弄人?”
韓王李元嘉一在桌案後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道:
“往年臨近年關的時候都有一倍俸祿和過年的年禮,今年朝廷卻說左藏虧空,所有供給宗室的錢糧減半,這叫個什麼事?”
看來他對這件事的怨念確實不小,以至於見到武安後都要抱怨幾句。
武安默默記住了這個信息,試圖套話道:“宗室是國本,朝廷怎麼會虧待呢?”
“哼,什麼國本,不說是今年發生的這些事情”
韓王李元嘉冷冷道:
“都說上陽宮即將落成,到時候天子天後又要巡幸東都,隻怕到時候又要有不少宗室留在長安,守著過年的饑荒。”
“大唐宗室也會有饑荒?”
“你那好姑母上位之後,時不時就說什麼開源節流,為朝廷節省開支,她不敢對著那些動輒擁田千畝的大臣動手,就對著我們這些老實巴交過日子的宗室下刀。”
韓王李元嘉陰陽怪氣道:
“她一向如此,嗬嗬我聽說,她今日還下令收了千騎營的所有甲胄,是有這回事的吧?”
哦,原來在這兒等著嘲諷我呢。
“甲胄沒了,步子也能更輕快點。”
“甲胄,弓弩都沒了,就剩下那幾百把刀,且看你們能成什麼事。”
老者喝了口茶,語氣終於放緩了些。
“東宮有密信。”
武安莫名有一種地下接頭的感覺,對方的語氣更像是在說“家裡傳消息過來了”。
他的神情鄭重了些,看向韓王李元嘉,示意他繼續。
“據消息說,明年正月之前,禦駕就會啟程去東都。”
東都,即洛陽。
說完這話,李元嘉便閉上嘴,眼神示意武安細思。
謎語人滾出長安武安默默地思索著,聯想起剛才的交談,武安忽然道:“如果禦駕去東都,那是不是意味著整個朝廷都要跟過去?”
“倒也不儘然,總是要有人留守這兒的。”
有唐一代的某些製度比之明代的“兩京”頗有相似之處,但唐代剛開頭的時候明顯更隨意些,皇帝是出於“就糧”和享受的考慮,所以才時常去東都,與明代建都燕京防禦北方的目的並不一樣。
武安一開始是準備在長安城內長久發育的,經過李元嘉這麼一提醒,他才想起來曆史上這時候,大唐未來數十年之內的政治中心都會過渡到洛陽。
可是東宮傳遞出這個消息的意思,顯然不是為了讓武安早日做好提桶跑路的準備。
這是催促。
大半個朝廷跟著天子去洛陽,東宮的處境其實和武安差不多,太子在洛陽雖然也有一點基本盤,但肯定不會像在長安城裡一樣根基深厚。
他隻是不敢鬨事,又不是蠢。
“年關之前,隻有一個月的時間,想要準備好一切事情都很難。”武安微微搖頭。
“本王知道,而且所有的風險,都隻有你一人承擔。”
李元嘉的身子微微前傾,盯著武安。
“本王倒是可以替殿下做個保證,不管這事成與不成,李敬玄滿門上下,必死無疑,這個保證你可滿意?”
“大王好大的手筆,李敬玄可是當朝出將入相的大人物,居然也能被拿來哄我這個匹夫?”
武安不屑地笑了笑,倒不是覺得太子做不到這事,隻是單純覺得
“大王的話,恐怕不能當真話聽吧?”
“你什麼意思?”李元嘉不喜道,他本能討厭彆人質疑他的威信。
“嗬”
你真要有實力,還用得著在東宮和國公府之間來回跑當嘴替?
武安揉了揉眉頭,看了一眼身邊空缺的位置,淡然道:
“我要娶親了。”
“彆的不說,到時候,請太子殿下送一份賀禮吧。”
“你想要什麼?”
武安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道:“東宮十率府。”
韓王沉吟片刻,委婉道:“不行。”
“那就找個能和我談的吧。”
武安毫不猶豫地ua:“我本以為大王位高權重,沒想到連聽都不敢聽下去,我倒是開始懷疑你們到底有沒有能力成事了。”
“不是”
李元嘉氣的想罵人,冷聲道:“就連你都知道,東宮十率府本就有無數人的眼睛盯著,不說是動千軍萬馬,哪怕隻是十幾個人的異常調動,第二日都會有禦史立刻上報,一動就打草驚蛇。”
“如果,我要的不是人呢?”武安問道。
李元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你想要的到底是我的人,還是我的消息?”
上官婉兒一進門就跪坐下來,神情萎靡,似乎是疲憊到了極點。
武安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發覺滾燙。
“這幾日病了,本以為不礙事,沒想到一下子就”
“生病了還往我這兒跑?”
“昨夜不舒服,沒來你家,今早天後沒聽到消息,讓我在殿內跪了一個時辰。”
就算是殿內生著暖爐,但她畢竟是跪人不是貴人,舒服不到哪兒去。
“去我床上躺會兒吧,我去給你找郎中來。”武安說道。
“來的時候太醫瞧過了,開了方子”
上官婉兒揉著眉心,道:
“你想知道什麼,現在就可以問了。”
武安思考片刻,緩緩問道:“你生病的時候,太醫來的快麼?”
“什麼意思?”
“你是多久前生病的?”
“兩三天前吧。”
“太醫是今天才來的?”
“嗯。”
“你是天後身邊服侍的女官,就連你生病了都要等三天,看來宮內的太醫很忙啊。”
太醫是一個極為清閒的官職,除卻伺候好皇帝皇後和宮內的妃嬪,平日裡要麼是悠閒度日,要麼是治不好病被砍頭,反正不會有太忙的時候。
“知道了。”
武安淡淡道:“我讓人換一床乾淨被褥,你去我榻上躺會兒吧。”
“等一下!”
上官婉兒的臉都紅透了,局促地喊了一聲;
武安看著她的小臉,心想她現在至少得有三十八度。
燒的很厲害啊。
“我為什麼要睡在你床上,你家有客房吧?”
“你在我這兒睡一覺,回去之後,天後對你就會客氣些了。”
“怎麼可能?”
“信我。”
上官婉兒腦子有些昏昏沉沉,瞥了武安一眼,聲音嘶啞道:“你不會是想”
武安搖搖頭。
上官婉兒的聲音都變了,她軟軟的趴在桌案上,凶巴巴道:“為什麼不想?”
“你生病了,怕你傳給我。”
上官婉兒:“?”
大夫來得很快,給她診了脈,開了方子,武安喚來府上的那兩個侍妾,讓其中一個去熬藥。
至於另外一個
“你過會兒幫我把榻上的被褥換一床新的,要睡覺用。”
“郎君想什麼時候睡?”那名年輕婦人問道。
“等她喝完藥一起睡。”
武安朝上官婉兒的方向微微頷首。
年輕漂亮的婦人撅起嘴,目光裡倒映出那個小女官瘦弱單薄的身影,身子軟軟的趴在桌上打盹,一眼就能看出對方不是嬌羞,而是病得厲害。
婦人看了片刻,忽然低聲道:
“天後娘娘每日都要讓她回去回話的,她在這兒睡不了多久;妾先去生爐子,讓她先多喝幾口熱水,然後睡下吧,等藥湯熬好了再叫醒她喝。”
以她的身份,本不應該說出這句話,但她還是主動提醒了,這也就等於是暴露了身份。
武安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緩緩道:“也許我隻是想睡她,天後娘娘不會不同意的。”
年輕婦人忽然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然後,她笑的似乎有點收不住了。
“郎君。”
“嗯?”
“男人隻有一種時候的神情,會和未出閣的女子一模一樣。”
“什麼意思?”武安質問道。
年輕婦人止住笑,臉上還留著淡淡的笑意。
“郎君確實是個好人,如果不是郎君那一日幫忙,妾當日就要回宮去過那苦日子了。”
“郎君是早就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嗎?”她沉默片刻,忽然問道。
“嗯。”
“我們是如何暴露的?”年輕婦人有些好奇。
“隻有宮裡出來的女人,才能長得像你們這麼好看,氣質還能這麼好。”武安在這些日子裡,已經習慣了這麼說話。
雖然聽不懂氣質兩個字,但年輕婦人知道好看是什麼意思,而且這還是麵前的好看男人親口說的。
她的俏臉微微紅了一下,下意識地扯了扯胸口,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些燒起來了。
“幫我好好照顧她。”
武安準備去書房看會兒書,等上官婉兒醒了,再親自送她入宮。
年輕婦人微微搖頭,嘴唇翕動著:“府上,還有其他人在看著呢。”
武安微微皺眉。
年輕婦人歎了口氣,主動伸手攬住武安的胳膊,貌似親昵,整個身子幾乎都貼了上來,輕聲細語道:
“演戲就得演全了,總不能讓人看出露怯。”
“你們在乾什麼?”
旁邊傳來低沉的聲音,上官婉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手托腮坐在桌案後,冷冷地看著這對狗男女。
武安推開年輕婦人,看向上官婉兒。
他沒有解釋,隻是很平靜道:
“過會兒一起睡?”
上官婉兒愣了好一會兒,發燒的厲害,連白皙的脖頸都開始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
“你不是嫌我生病,怕我傳給你?”她隻覺得腦子裡都燒成了一鍋漿糊,迷迷糊糊道。
“沒事。”
武安指了指旁邊的年輕婦人。
“她到時候會進來照顧你,我們三一起睡,反正她沒病。”
上官婉兒瞪大眼睛,隻感覺腦子忽然開始清醒了。
好像有哪裡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