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是一門技術活,在哪睡,怎麼睡,甚至連參與睡覺的人數都有相當的講究。
譬如說天子頭疼難以安睡的時候,往往都是天後在他身側精心服侍,天子才能好好的睡上一晚。
他們夫妻倆到底有沒有恩愛過,武安不知道,他隻知道年關將近,天子明年若是準備去東都養病,那也意味著自己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準備或者說,就此落幕?
武安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天子了,據說後者的病情並不嚴重,隻是折磨人,但相應的,也讓他有足夠的理由“屏蔽”臣子們對他的騷擾。
上官婉兒的病好了一些,武安沒有打包票說讓她在宮內好好養病,隻是送她上了馬車。
她準備進車廂的時候,轉頭看向武安,問道:“你要什麼時候動手?”
“說不準。”
“對誰動手?”
“不知道。”
上官婉兒臉上的血色消失了,但她還是咬咬牙,道:“你還想知道什麼消息?”
“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太子,朝廷,天子天後,如同三道暴風,在茫茫大海中猛然掀起無數驚濤駭浪。
武安沒有說謊,不管再怎麼謀劃,再怎麼布置,自己就好像是即將去參加高考的小學生,把課本再翻一百遍又有什麼用?
與其做無用功,倒不如把文具再檢查一遍,至少到時候還能留個名字吧。
上官婉兒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轉身進了車廂,目送著駛離國公府的馬車,梁信此刻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今日吐蕃使者要去李府拜訪。”
今年雙方在邊關的大戰即將告一段落,唐人底蘊深厚,而吐蕃論欽陵那邊掣肘的地方極多,也有人不希望再讓他打下去,因此派來了使者議和。
“以往都是求和,聽說他們在朝堂上說的是議和,光是這個字,整句話的味道都變了。”
武安負手而立,看著門外清冷的街道,緩緩道:
“李敬玄想要借著這個機會翻身,所以想要一力促成和談,重新劃定疆域這幾日我不光要他府上所有賓客的名單,我還要知道他的家裡有幾口人,我要知道他在長安城裡有多少親眷族人。”
“可是您先前跟我說,陛下的意思,其實是準備對東宮”
梁信沒往下說。
武安搖搖頭,問道:“臟水其實已經夠多了,但現在是有人端著盆子,不肯往下倒了。”
每日收集到的“機密消息”,都是不要錢一樣的往宮內送,包括各種違禁之物或是所謂悖逆之舉,林林總總加起來至少要有數十件往上。
當初武安不過是弄了一點黑料送入宮內,再加上裴氏女的輔助,就使得天子下令羈押薛震和郝處俊。
可現在,這一招用來對付李敬玄卻沒能收到意料之中的結果。
“都尉,但這次畢竟茲事體大”
“梁都尉。”
武安看向他,平靜道:“你今年多少歲?”
“在下今年二十有八祖父曾在長安做五品官,我父親以及兄長都靠著門蔭入仕,唯獨我被安排到羽林軍裡,自己當初還算爭氣,被選到了百騎司供差。”
“你從一個兵卒,到校尉,用了多少年?”
“八年。”
“自從你跟我做事之後,你又用多久時間升到都尉?”
“八天。”
梁信臉上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笑容,他輕聲道:
“武都尉的意思,我很明白,其實不隻是因為這個,如果說張武跟著您,是因為他當初縱兵劫掠相府的罪過沒人可以寬恕,而我則是親手勒死了兩位當朝宰輔。”
於情於理,這兩名百騎出身的都尉連帶著他們所有的手下,都已經徹底被綁死在武安的身上。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忠心,算是表過了。
兩個男人都沉默下來,梁信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道:“可是,您究竟打算怎麼做?”
武安沒有回答,他隻需要確定自己手頭的力量在關鍵時候能聽自己的號令,一如渣男在得到身子之後隻會覺得沒了新鮮感——反正你也跑不了。
片刻後,他隻是淡淡問道:“做嗎?”
梁信沒有猶豫,反倒是有些釋然的點點頭:“做。”
一百名河西兵,一百名舊百騎司出身的兵卒,都可以確保其可靠。
至於說另外三百多人,武安隻是將天後賞賜的財物轉手分給了他們,那些帶兵的隊正還特意選了個時候登門拜訪,代表手下向武都尉表示了謝意,同時也傳達了願意服從命令的意思。
這當然是客氣話,不過武安就算是看出來了,也沒有停止自己的“撒幣”之舉。
反正天後隻要賞賜,讓他代為分發,武安便老老實實的全部發下去,隻不過,每一次都是他在旁邊當麵看著,讓將士們自己過來領。
天後某些時候表達出來的意思並不含蓄,前期的喂奶階段已經結束了,她開始毫不客氣地要求武安予以反哺,借著千騎營的契機,她開始對著金吾衛和羽林軍進行整改,其中包括兵源和兵甲方麵。
大唐一向是重內虛外,關隴乃至於京畿一帶的軍府軍鎮數量極多,不過這裡當然不是所謂的“藩鎮”,而是大唐軍隊的基礎單位,即府兵。
天後大概自有她的考慮,但隨著年底將近,朝廷裡的事情是一件接著一件,大臣們忙的焦頭爛額。
原本河西的戰事勉強用個“大捷”來遮羞收尾,其實也還說得過去,奈何天子一直不出麵回應吐蕃的議和要求,使得這事一拖再拖。
再加上天後所倡議的這事被丟到朝堂上打窩,再度引起了無數暗流湧動,魚兒們爭著上鉤。
狄仁傑期間過來見了武安一次,與先前的從容不迫相比,現在的狄仁傑神情疲憊,語氣也沒有以前那樣溫和,充分詮釋著過年也要加班的無能狂怒。
“你倒是自在。”
狄仁傑在書房裡找了個位置坐下,不喜道:“這幾日的許多事情,究其根源,還是你鬨出來的。”
武安覺得狄仁傑在朝自己身上撒氣,疑惑道:
“狄公是在質疑天後的決定?”
狄仁傑沉默片刻,緩緩道:“本官曾經見到過走門路被判無罪的殺人犯,就算是他們,也沒你現在這麼”
他畢竟文雅,說不出狗仗人勢四個字,淡淡嘲諷了幾句之後,才開口問道:
“天後最近與你說了什麼?”
“天後最近什麼都沒跟您說嗎?”
“大理寺和禦史台事務繁瑣,再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可以隨時隨地入宮見她?”
朝堂上最近針對武安的聲音越來越小,不僅是因為這條瘋狗之前咬死了兩個宰相,也是因為他的這個權柄。
我彈劾他的奏疏要經過三省,中間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呈遞到天子麵前,但人家隻要覺得我不爽,那張嘴馬上就能湊到天後耳邊說個不停。
武安說點風涼話隻需要動嘴,苦心進諫的大臣們要考慮的東西就多了。
狄仁傑沉默片刻,又道:“宮內最近越發嚴禁了,今年朝堂上又要有不少位置換人,這是你的機會,但本官與你相識一場,有些話,算是送給你的。”
“狄公說的必然是金玉良言,下官洗耳恭聽。”
“我看得出來,你應該讀過很多書,肚子裡有東西,所以我反倒是越發不相信你是什麼武氏子弟。”
他看著武安此刻臉上的神情,眉頭再次皺起。
“可你得記著,朝廷發你俸祿,給你官職,是為了讓你”
武安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頭:
“狄公這話說的就有點偏頗了吧,我隻記得滿朝上下都要殺我,我的官職是天後給的,俸祿是天後發的,我不欠朝廷的。”
狄仁傑愣了一會兒,問道:“有什麼區彆嗎?”
“天後是天後,朝廷是朝廷。”
“你這樣說就有點偏激了。”狄仁傑提醒道:“若是在外麵這麼說,你是要被送到大理寺打板子的。”
武安沒有接他的話頭,狄仁傑也不覺得尷尬,硬是坐在那兒,麵前的茶水續了一杯又一杯,拉著武安聊閒天。
直到最後,武安沒留飯,而是問狄仁傑要不要一起睡,於是狄仁傑這才起身,客客氣氣的告辭離去。
而在十二月上旬即將過去的時候,宮內傳出一道旨意,倒是給精神疲憊的大臣們來了一拳長長精神。
如果說先前天後下詔嗬斥太子,已經足以引導朝中的風向,那麼接下來這道詔令的內容則是直接讓朝堂上的狂風呼嘯而起。
天後親口賜婚。
賜故太子之正妃裴氏,將會下嫁給天後的親侄兒,武安。
婚事整體備辦的很簡單,而且快,雙方似乎都不是很介意整體流程到底體不體麵,武安自從這道詔令之後就再也沒去過裴府,他知道那位金吾將軍對這件婚事八成不滿意。
故太子這才走了幾年,您就急著把兒媳婦送到自家侄兒的房中,這抬舉的意味未免也太過了些吧?
“一條從河西爬回來的狗,吃飽了叫兩聲也就夠了,她還拿著當狼喂呐。”
李敬玄放下手裡的文書,輕蔑一笑:
“郝處俊和薛震的事情,我必會幫他們平反,再說這朝中大事終究不能讓一個婦人做主,陛下就算是龍體不適,一個月裡難道就不能抽出幾天見見群臣?”
坐在他對麵的兩名老者都歎了口氣,有人開口道:“這話雖然不錯,可終究是有些冒失了,陛下如何選,那也是他的事情,所幸那婦人倒也識抬舉,不瞎摻和軍國大事。”
“什麼不摻和。”
李敬玄玩味道:
“這一戰若不是老夫最後贏了一場回來,還不知道她要如何發作老夫,隻是,她現在既然覺得自個可以趁機攪風攪雨,反過來說,這其實也是我們的機會。”
兩名老者都立刻閉上嘴,片刻後,依舊是最先說話的那人,謹慎道:“李兄,這話可不好細說吧?”
李敬玄微微搖頭:
“天下動蕩,北方突厥,西麵吐蕃,南疆六詔,唯有這東,還沒動過呢。”
隨即,他又補充道:
“幾年前故太子是怎麼死的,到現在還沒說明白,難道你們忘了?”
兩名老者不由得對視一眼。
大唐的東麵囊括海內,並無敵人,所以李敬玄口中的東,自然是指東宮。
“國本之事,還是留到朝堂上說比較好。”
一名老者站起身,肅然道:
“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朝堂上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可若不是明明白白,老夫不敢插手。”
他深深看了一眼李敬玄,居然直接推開門離去。
另一名老者留在原位,卻也沒立刻說話,李敬玄直接開口問道:“裴公願意屈尊聽一聽麼?”
老者歎了口氣,語氣裡有些不甘:
“裴某不似李公,在朝中素有人望,隻是身體疲乏,家中子弟又多是無能之輩,就算是有心相助,隻怕也無力”
他頓了頓,看向李敬玄,試探著問道:
“李公今日既然說這些,那裴某鬥膽問一句,是否是要下官去幫東宮說幾句話?”
“確實是想讓裴公幫幫東宮。”
“可是,能否請李公明言,究竟該怎麼幫?”
李敬玄看著對方懇切的麵容,心裡卻暗罵了一聲老狐狸。
麵前這老者名叫裴炎,出身河東裴氏,算是地地道道的名門出身,所以將來的路必然能走的更長遠。
見李敬玄不說話,裴炎嗬嗬笑道:
“李公,其實先前的事情,下官也聽說了不少,那場大捷是真是假,李公心裡很清楚,而且陛下也不會因為這一次大捷就既往不咎了。”
聽他說到要害,李敬玄的笑容當即僵在臉上,勉強道:
“老夫有些聽不明白,隻是東宮畢竟是國本”
“再大的國本,也不能大過陛下。”
裴炎臉上仍是那副客客氣氣的表情,嘴裡卻冷聲道:
“陛下身體是不好,讓天後代為處理了一些事情,她平日裡大是大非都還過得去,但畢竟是個婦人,看到好東西都喜歡往自己家裡摟,這事情也不難理解。”
“那老夫能否這般理解?”
李敬玄笑著問道:
“裴居道與裴公你都出身裴氏,算是個親眷,他的女兒也算是你的甥女,那廝隻不過是武氏子弟出身,更不是嫡係大房,難道要讓這種人娶你的外甥女?”
大族之間,還是相當看重這種姻親關係的。
尤其是唐代的這段時期內,李唐統治者對於世家大族之間的通婚極為反感,時常加以打壓,但這種不痛不癢的舉動反而讓更多的人開始覺得世家“特殊”。
一時之間,天下人莫不以娶五姓七望之女過門為榮。
裴炎神情不變,但卻沒有再立刻駁斥,李敬玄當即趁熱打鐵道:
“聽說裴公負責值守西內苑,可以出入宮門內外,到時候如果願意幫忙,對您來說,也不過是順手而為的事情,但太子殿下,必然謹記恩德!”
“禁苑?”
裴炎愣了一下,反問道:“太子要去禁苑做什麼?”
“到時候,等內應打開禁苑大門,我軍即可趁勢向著玄武門推進。”
書房的門緊閉著,武安坐在太子對麵,兩人麵前攤著一張輿圖,上麵的一些標識和地形極為清晰明顯,赫然是宮內的輿圖。
“可是”
太子抬頭看向武安,問道:
“你是天後的侄兒,卻要為本宮拚死命,你這是圖什麼?”
武安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
“臣敢效貞觀舊臣之忠,殿下不敢學太宗皇帝之勇麼?”
太子再度深呼吸,穩住心神後搖搖頭:
“本宮並無野心。”
“臣得到可靠消息,陛下頭風病重,在宮內已經昏睡三日不醒,天後下令封鎖宮闕,不許外人隨意出入宮禁。”
“本宮其實和左右羽林軍裡麵的一些人,有點交情。”
嗬嗬就武安對太子性格的了解,他覺得這“交情”肯定摻著水分。
這貨怎麼可能有在左右羽林軍裡安插勢力的想法。
不過,不等武安質疑,太子就繼續道:“左右羽林軍裡麵有兩個駙馬都尉,都是本宮的妹夫應該可以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