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
沈白榆接過身後碧蕊遞來的文書,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輕輕摩挲著,溫柔笑道,“女兒手中這份嫁妝單子,一應物件都列得清清楚楚。”
她不急不緩地補充,“若真有什麼遺失的,按市價折銀便是,女兒不計較。”
邢氏神色如喪考妣,一扭身,直撲到了沈老爺腳邊,“老爺!”
她跪在青磚地上,嗓音嘶啞,哀哀哭泣,“這些年妾身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鋪麵虧損原就是常事,再說這府裡平日上上下下哪裡不要銀錢周轉……”
她心底明鏡似的……真要按市價折算,莫說她多年攢的貼己,隻怕沈府的庫房都得掏空大半!
“荒唐!”沈老爺額角青筋暴起,聲音卻壓得極低,“我沈家詩禮傳家,豈容這等烏糟事?”
沈老爺轉身,再不看地上人一眼,“阿瓷出閣前,要麼,補齊嫁妝,要麼,我休了你!”
“老爺……”邢氏癱在地上哀嚎,聲音裡透著絕望。
沈白榆靜靜立在陰影裡,忽視那吵鬨的場景,她凝視著指尖血跡。
母親彌留之際微弱的氣息,仿佛又拂過耳畔,氣若遊絲,卻字字清晰:
“榆兒,女子存世本就艱難……往後母親不在,要……要懂得忍……”
昔日忍讓換來的是邢氏的變本加厲。
是父親的忽視不作為。
是兄長成了癡兒。
是自己險些命喪進去……
“母親,”沈白榆攥緊了手,在心底輕聲道,“這次……女兒不想忍了。”
“阿瓷……”旁邊,沈岱懵懂地拽了拽她的袖子,沾著糕點碎屑的手指指向院中,孩童般天真笑著,“看,蝴蝶……”
陽光下,院中一隻粉蝶奮力撲棱著翅膀,一次次撞向院牆,又一次次振翅而起。
最終,它越過那道囚籠般的高牆,飛向了廣闊天空。
沈白榆望著兄長天真的眼神,輕歎一聲。她拿出手帕輕輕擦掉沈岱手指的糕點屑,柔聲道,“我們也做一次蝴蝶,好不好?”
沈岱怔怔的望著她,眼底滿是困惑與茫然。
沈白榆唇角勾起一抹淺笑,眸中最後那點脆弱如晨起的薄霧般消散殆儘。
取而代之的,是悄然升起的,不可動搖的決絕。
…
院外,邢氏尖利的嗓音遠遠傳來,似乎又在氣急敗壞地咒罵著賬房先生。
一連好幾日,邢氏忙著清點庫房,焦頭爛額地填補嫁妝,府裡上下都跟著亂成了一團。
沈白榆獨自站在自個兒窗前,指尖輕輕劃過窗欞上斑駁的漆痕。窗外桃樹的花瓣經過前幾日雨水打擊,落了不少。
“小姐,”碧蕊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疊銀票遞上,“昨日邢氏送來的金銀器物,都已經分批送出府折成銀票了,您放心,沒人發現。”
沈白榆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小榻。
沈岱高大的身子蜷在小榻的錦繡堆裡,手中還捏著半塊桃酥,睡得像個孩子。
她示意碧蕊走到屏風後,才輕聲問,“今日邢氏如何?”
碧蕊便湊近了她些,聲音壓得更低:“今兒個邢姨娘去完當鋪,又回了趟娘家,回來時,是哭著回來的。”
沈白榆指尖撫過屏風雕花,唇邊浮起清淺的笑。
那嫁妝單子上的物件,邢氏東拚西湊,如今堪堪擠出了七成。
如今急得都要與娘家翻臉了……
可邢氏做夢都想不到,她根本不會等到,那最後一日到來。
“我們且學學邢姨娘的手段,”沈白榆指尖輕敲了敲屏風,若有所思,“把院裡那能折換的都換成銀子,不好換的細軟也分批運出府去……”
話音未落,小榻傳來窸窣響動。
沈岱揉著惺忪睡眼坐起,淩亂的發絲翹起一綹,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惶惑四顧,“阿瓷……”
前些日子沈白榆被禁足,他許多天見不到人,留下了些許陰影。
“哥哥醒了?”沈白榆立刻屈膝蹲下,視線與他平視,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可要用些點心?廚房新蒸了糖糕,還熱著呢。”
經過前幾日那一鬨,府裡這幾天待她這院格外添了幾分小心。
沈岱搖了搖頭,困倦地把臉埋進她肩頭,聲音悶悶的:“要阿瓷……不要糖糕……”
“哥哥要乖乖吃飯,”沈白榆指尖輕拂過兄長微亂的鬢發,聲音柔似春風,“把身子養好,阿瓷帶哥哥去外麵看蝴蝶,好不好?”
沈岱眼睛亮起來,拍手笑著:“好!”
“噓——”沈白榆輕聲道,“這是阿瓷和哥哥的秘密。”
沈岱急忙捂住了嘴,緊張地四下張望,而後才鄭重其事伸出小指,上麵還留著昔年拉弓的繭,“拉鉤……”
她伸出小指,勾住兄長粗糙的手指:“好,拉鉤。”
時間又過了兩天,邢氏堪堪湊出八成嫁妝。
這幾日邢氏東奔西走,為這事已經和娘家鬨起來了,焦頭爛額的根本無暇兼顧內宅事,沈老爺更是不關注。
沈白榆倚窗繡著帕子,針腳在絹麵上繡出翩躚的蝶。
“小姐……”碧蕊走進來,在她耳畔一陣低語。
每日清晨,她都讓碧蕊將小包細軟藏在廚房的泔水桶裡,由收泔水的老漢帶出府去。
如今,也都轉移的差不多了。
“永年那邊……”沈白榆聽完,忽然開口問道。
永年是沈岱身邊自幼伺候的小廝。
碧蕊替她整理著銀票,輕聲道:“他撕了身契……說少爺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屋內安靜了刹那。
沈白榆忽而放下繡棚,將一疊不薄的銀票推過去,“碧蕊,此一去,前路未卜。你也跟我這些年……這些銀子,足夠你……”
話未說完,碧蕊已噗通跪地,眼淚砸在地上洇出深色的點,“小姐是要……丟下奴婢嗎?”
“傻丫頭,”沈白榆連忙彎腰扶起她,拭去她臉上的淚,聲音也有些微哽,“你我多年,我怎舍得丟下你。隻是前路風雨波折……我想你安穩……”
“奴婢早沒有家了,隻想跟著小姐,”她攥著沈白榆衣角的手抖得厲害,像是抓住最後的浮木,“奴婢從七歲就跟了您,那年災荒,是您同夫人給了奴婢活路,奴婢哪兒也不去……”
沈白榆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碧蕊的手,“好,那就按計劃,我們今夜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