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梆聲剛過,沈白榆將青絲儘數束進布巾,粗布衣衫裹住纖細身形,一副小廝打扮。
她最後回望了眼住了多年的閨閣。
雕花拔步床上錦被還展開著。
妝匣上堆疊著的胭脂水粉還等著它的主人。
繡繃上的蝴蝶方繡了一半……
一切像場永遠回不去的舊夢。
沈白榆指尖輕合門扉,斬斷了最後牽掛,腳下直奔府裡西角門。
老舊的角門映入眼簾時,沈白榆輕吐了一口氣。
沈白榆剛觸到門栓的冰涼,身後突然傳來“哢噠”一聲輕響。
她渾身汗毛倒豎,僵硬轉身。
夜風裡,一盞孤零零的羊角燈從廊凳滾落,在月色下泛著泠泠的光。
“咳……咳咳……”一陣蒼老的咳聲伴著拖遝的腳步由遠及近。
沈白榆倏地閃身,隱入門側古槐的陰影裡。
一道佝僂的身影蹣跚走向羊角燈,他彎腰時,腰間鑰匙串叮當作響。
是門房的老餘。
“吱——”
一團毛茸茸的黑影突然搭上繡鞋,幽綠的眼在夜色中瑩瑩發亮。
那是一隻肥碩的褐鼠,叼著半截樹皮,不慌不忙地從她繡鞋上爬過。
沈白榆呼吸一滯,腳下驀地退了半步。
細微的動靜在深夜分外清晰明顯。
“誰在那邊?”老餘手中的燈籠突然轉向,昏黃的光暈如潮水般漫來。
他眯著眼睛,燈籠往樹下一晃,等反應過來時,頸間褶皺的老皮已經被一把薄刃死死抵住了。
“噓,”沈白榆壓低聲音,“不要出聲!”
老餘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他識得這個聲音——分明是府裡向來溫和有禮的大小姐。
下一刻,他慌忙點頭,沒有出聲,隻哆哆嗦嗦眼底露出哀求。
“餘伯,”沈白榆聲音放的很輕,“你孫子今年也該入學堂了吧?”
老餘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沈白榆忽然翻腕亮出張銀票,“你今晚什麼都沒看見。”
老餘枯枝般的手顫抖著接過,腰彎得比平日更低,“老奴今晚……一直睡著……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側身讓路,十分的恭敬。
角門“吱呀”輕啟,夜風卷著自由的氣息撲麵而來。
沈白榆邁過門檻的刹那,身後傳來老餘壓抑的輕聲,“大小姐,一路平安。”
沈白榆腳步未停。
巷子深處,碧蕊正扶著沈岱隱在牆影裡。永年如雕塑般守在巷口,腰間短刀映著泠泠月光。
午後那場“突發癔症”,讓她順理成章地將碧蕊安插在兄長院中照料。
而沈岱的院子在外院,比她要方便出來的多。
“小姐!”碧蕊見她出來,急急招手輕喚。
“阿瓷……”沈岱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像個困倦的孩童。
沈白榆兩步上前,剛抓住兄長的手,還未來及說什麼,突然聽到一陣爆發的犬吠。
“汪汪!”
永年猛地按住刀柄:“是獒犬……二少爺專門訓來追人的。”
聲音逼近,沈白榆瞳孔驟縮。
“分開走!”沈白榆突然將沈岱推向永年,力道大得連自己都踉蹌了一步,她當機立斷道,“去城南的難民窟等我,若天亮前我不到,你們就走!”
火把的光亮如毒蛇吐信,扭曲著往這邊靠近。
“小姐……”意識到她要做什麼,碧蕊伸手想要去抓她。
“快走啊!”沈白榆用力推了碧蕊一把。
說完,沈白榆驀地轉過身,義無反顧地奔向另一方向。
最後一眼,是兄長茫然伸來的手,和永年扛起碧蕊,拽住沈岱的身影。
沈白榆奔跑出了巷子,故意撞翻了一旁摞得高高的的破竹筐。
“嘩啦”的脆響,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火把的光亮瞬間往她的方向聚攏,“在那邊,追!”
沈白榆腳下拚命地奔跑,夜風灌滿粗布衣衫,雜亂的追趕聲與犬吠聲始終如影隨形。
這輩子都沒跑過這麼多路的沈白榆雙腿早已麻木,卻仍機械地重複著動作,捂著辛辣的咽喉,拚命向前奔逃。
犬吠聲忽遠忽近,像是索命的無常。
她踉蹌著扶住巷牆大口喘息時,東方已泛起一絲很淡的光線。
“大小姐……”
沙啞的呼喚驚得她猛然後退,掌心已經往匕首摸去。
老餘佝僂的身影從昏暗中顯現,枯瘦的手遞來個包袱,急急道:“大小姐,您換上這個,這是我小女兒的衣裳。”
包袱裡是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裙,刻意未洗,還帶著些灶膛的煙火氣。
沈白榆微微一怔,還未開口,突然被潑天的酒氣嗆得睫毛輕顫,一陣咳嗽。
老餘平素愛喝的燒刀子,此刻正順著她的發梢往下淌。
牲畜最厭這般辛辣氣味。
“你……”
“小姐快逃吧……”遠處傳來犬吠的聲響,老餘從後猛地推她一把,“老奴隻能做到這兒了。”
沈白榆深吸一口氣,再沒多言,抓著那衣裳轉身奔入黑暗。
身後,老餘蹣跚擋在牽著家犬追來的人前,佝僂的背奇跡般挺直了,他手指著相反的方向,“那邊,我看見人影往那邊跑了……”
沈白榆閃進巷角,十指翻飛。粗布頭巾裹住青絲,小廝衣裳裹上粗布補丁衣裙,轉眼便成了個為生計奔波的婦人。
她悄悄混入早市的人流,身姿刻意學著市井女子般弧度,連步伐都帶著操勞過度的疲憊。
像一滴水彙入河流,毫不起眼。
她終於逃脫了。
轉角處已能望見難民窟的輪廓,沈白榆正要加快腳步……
忽然,前方街口傳來一陣騷動。
一群差役如潮水般湧來,水火棍粗暴地撥開人群。
“官府查人,閒雜人等避讓!”
沈白榆猛地刹住腳步,粗布頭巾下的瞳孔驟縮。
那些人身上統一穿著赭色窄袖箭衣,下穿縛褲,腰懸木質腰牌,是五城兵馬司的差役打扮。
而邢氏的親兒子,她那二哥沈熠正是中城兵馬司的指揮使。
沈白榆心頭不由一緊。
難民窟的矮牆已能望見輪廓,如今卻被這隊官差堵得嚴嚴實實。
她不著痕跡地退入早點攤的霧氣中,蒸汽模糊了蒼白的臉色。
前麵是進出難民窟的必經之路。
而天,馬上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