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意外的邀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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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的大學教育,與21世紀截然不同。

即使是在以進步、開放、自由聞名的巴黎,這裡的大學也是以培養國家精英——官員、學者、專業人士——服務國家或者法蘭西民族的建設為核心目標。

教授們傳授知識則以經典體係為主,單向給學生們灌輸所謂的“絕對真理”。

這裡絕不鼓勵什麼批判性思維,更沒有什麼“翻轉課堂”——除非你想被開除,然後被所有人視為瘋子。

尤其是人文類大學,學生們仍以來自舊貴族、商人、官僚等特權階級家庭的青年為主,像萊昂納爾一樣出身於外省小職員家庭的學生雖不能說鳳毛麟角,但肯定不是主流。

在大部分人看來,他更應該找一家「會計學校」「路橋學院」「礦業學校」就讀,而不是坐在這座傳承自黎塞留時代(16241642年)的神學院裡,學習這些觸及人類靈魂的知識。

而家庭背景的懸殊,在大學課堂上最直接的體現並不是穿沒穿華麗的衣服、噴沒噴昂貴的香水,而是閱讀量的積累。

即使在書本價格已經非常便宜的19世紀下半葉,能支撐一間藏書室的家庭也在少數。

當家境優渥的學生隨口引用那些略微“生僻”的著作裡的句子時,實際就是將平民同學默默排擠出圈子。

巴黎的公共閱覽室雖然遍地都是,但裡麵隻有報紙和一些供人消遣、娛樂的小說,像讓·拉辛的戲劇集就隻能在少數圖書館借到。

畢竟讓·拉辛不是維克多·雨果、巴爾紮克,或者福樓拜這些巴黎市民耳熟能詳的作家,他已經死了快200年了;劇本也不同於小說,除了導演和演員,隻有少數專業人士會閱讀。

在課堂上,如果教授提到了哪一部經典之作——就像《費德爾》——平民學生要做的是默默記下書名,然後試著能不能從圖書館裡借到。

與教授侃侃而談作品具體內容的機會,隻屬於那些從小就接受了良好家庭教育的有錢同學。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顯然要給遲到的萊昂納爾一點苦頭吃,他用挑剔的目光盯著眼前的學生,等待想聽到一句“抱歉,教授,我沒有讀過《費德爾》……”

但他永遠不會想到,這個熟悉的年輕學生的軀殼裡,是一個在140多年後任教於中國燕京大學中文係的靈魂,教的還是《外國文學作品選》和《文學理論》這兩門課……

萊昂納爾抬起頭,與泰納教授默默對視了一下,然後站起來,語氣平靜如水:“拉辛的《費德爾》是一部嚴格遵循了布瓦洛倡導的‘三一律’的劇作。

故事是單一線索,情節集中在一個地點、時間在一天之內……”

阿爾貝“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打斷了萊昂納爾的發言:“索雷爾先生真是聰明絕頂,他這套說辭可以用在拉辛任何一部劇本上……”

教室裡哄笑起來。

所有人都認為萊昂納爾是在用話術逃避對《費德爾》具體內容的分析,就連伊波利特·泰納教授也不例外。

他皺著眉頭,揮手打斷了教室裡的笑聲:“萊昂納爾,我曾經一度以為誠實、質樸是你的好品質……”

萊昂納爾並沒有慌亂,聲音依舊平靜:“教授,我還沒有說完。”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無奈地點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說下去——他甚至有點後悔向這個來自十一區的可憐年輕人提問了。

不過這種情緒隻停留了短短幾秒,就被萊昂納爾滔滔不絕的講述給淹沒了:

“《費德爾》中,費德爾對希波呂托斯的背德之愛是單一的、最高級彆的線索,所有次級行動皆服務這條主線,符合「行動的統一律」;

全劇始終在特雷澤納王宮前庭展開,廊柱與石階構成囚籠的象征,隱喻人物被命運所禁錮,符合「地點的統一律」;

全劇情節發生於忒修斯‘死亡’的消息傳來,至其生還後的黃昏,跨度不足18小時,符合「時間的統一律」。

教授,這是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您覺得可以嗎?”

清晰、簡潔、重點突出的回答讓現場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當中,伊波利特·泰納教授收起了自己輕視的目光,重新開始審視眼前的這個有著一頭濃密黑發和一雙藍色眼眸的青年。

也許隻是碰巧?讓·拉辛的作品雖然不好借閱,但畢竟是影響了整個法國戲劇的大劇作家,萊昂納爾偶然看過劇本或者演出,也不奇怪。

不過能在這麼倉促的情況下,如此準確地回答出這個問題,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不動聲色,再次點點頭——不過這次卻帶著鼓勵的意味——表示自己對萊昂納爾的答案並無異議,他可以繼續說下去。

下一個問題更難,可以說完全超出了一個大學生可以在課堂上臨場發揮的限度,即使回答不上來也沒有什麼丟人。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已經基本原諒了萊昂納爾的遲到。

萊昂納爾同樣不動聲色,就連聲音也同樣沒有波動,絲毫聽不出被肯定的喜悅:“時間統一律要求劇情發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

拉辛通過巧妙地安排情節——忒修斯的‘死亡’消息傳來、費德爾對希波呂托斯壓抑感情的爆發、忒修斯的意外歸來、真相的揭露和最終的悲劇——所有這些關鍵轉折點,都被壓縮在從清晨到黃昏的短暫時間裡。

這種時間上的高度集中,並非僅僅為了遵守規則,而是為了極致地強化戲劇的緊張感和人物的心理壓力。

想象一下,費德爾的愛欲、嫉妒、恐懼和絕望,在短短一天內如同點燃引線的炸彈一般劇烈地爆發、碰撞,最終導向無可挽回的毀滅。

時間,在這裡不是束縛,而是加速悲劇進程、凸顯人性深淵的催化劑。人物矛盾就像火藥,同樣的分量,灑在地麵上它隻能燃燒片刻;而塞進有限的空間裡,則可以引發爆炸。

拉辛的偉大之處,恰恰在於他能在古典主義的框架內,爆發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教授,兩個問題我都回答完了。”

說罷,也不管伊波利特·泰納教授是否同意,他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教室裡如死一般沉寂。

如果說讀過《費德爾》不算奇怪,那能將它分析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則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看到萊昂納爾沒有出成洋相,阿爾貝·德·羅昂臉色氣得慘白,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屍體;他的跟班們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先是震驚,然後是疑惑,隨即又轉為欣賞。

不過他並沒有誇讚萊昂納爾,隻是淡淡地說:“答得不錯,索雷爾先生。希望以後你抵達教室的時間,也能如答案一樣準確。”

接著就繼續開始講課:“……讓·拉辛是法國古典戲劇的集大成者,但我們為什麼更欣賞莫裡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課的鐘聲響起,所有人站起來向伊波利特·泰納教授行禮,等到教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裡,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在老師擁有絕對權威的時代,伊波利特·泰納又是至高無上的法蘭西學院院士,他的課堂帶給學生們的壓迫力是不言而喻的。

能像今天的萊昂納爾一樣,從容、平靜地回答他的提問,而不是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在過去是絕無僅有的事。

所以今天萊昂納爾帶給同學們的震驚,不僅因為他精準如手術刀的回答,更因為他自信、不卑不亢的態度,這通常被認為隻有那些出身極為高貴的紳士才會擁有社交姿態。

學生們可都還記得,聖誕假期之前,萊昂納爾還是一個唯唯諾諾、隻敢縮在角落裡的阿爾卑斯鄉下人。

已經有人竊竊私語,萊昂納爾是不是從哪兒繼承了一大筆財產?或者是一個貴族的頭銜?

在他們的概念裡,隻有金錢與權力能讓人發生這樣大的變化。

至於說他為什麼會對「三一律」、《費德爾》如此熟悉,基本沒有人關心。

至於萊昂納爾為什麼還穿著磨光了肘部的舊外套、要乘坐公共馬車來學院,則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也許他隻是沒來得及辦接收手續呢?

而作為焦點人物的萊昂納爾隻想快點離開教室,去外麵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索邦大學的建築主體是原來的索邦神學院,足有200年的曆史,采光、通風都不如如今的奧斯曼建築,即使白天也要點燈補充光源。

上了一早上的課,這裡早就充斥著各種糟糕的味道——年輕男性的荷爾蒙味、各種香水的味道,以及煤氣燈的味道——令人窒息。

萊昂納爾瞥了一眼還在用忿恨、驚疑不定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阿爾貝,暗自嗤笑一聲,收拾好筆記,迫不及待地衝出了教室。

現在最緊要的問題是填飽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萊昂納爾懷裡有一塊用體溫暖著的麵包,麵包裡夾著一片薄薄的鹹肉。

隻要找到一家咖啡館,花10生丁買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就能湊合一頓不錯午餐。

這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萊昂納爾·索雷爾是嗎?”

萊昂納爾轉過身,發現是一個年紀比自己略大幾歲的年輕人,個子不高,但體型健碩、輪廓分明,濃密的深棕色頭發修剪得整齊利落,上唇留著濃密的八字胡,末端延伸到臉頰——這是如今的風尚。

他的神情頗有倨傲,但正儘量向萊昂納爾顯露自己的友善。

萊昂納爾有些疑惑:“我是……您是哪位?”

年輕人向萊昂納爾伸出手:“我叫居伊·德·莫泊桑,如果可以,我想請你共進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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