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秒、10秒、20秒……院長辦公室的機械掛鐘嘀嗒作響,但這裡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
亨利·帕坦院長交叉雙手放在自己的便便大腹上,眼簾低垂,似乎下一秒就要睡過去。
萊昂納爾舒適地靠在沙發的椅背上,毫不閃避地與維克多·波拿巴對視,神情既不惶恐,也無挑釁。
就在維克多·波拿巴的臉色變得鐵青,就要爆發之際,萊昂納爾才開口:“波拿巴家族的友誼,現在這麼廉價了嗎?”
聽到這句話,維克多·波拿巴的臉色雖然仍然不好看,卻明顯鬆了一口氣。
他後退一步,也坐在了沙發上,恢複了那種貴族特有的冷漠、疏離、傲慢的神色:“索雷爾先生,我建議你謹慎選擇措辭。
波拿巴家族的友誼,其分量,恐怕遠超你那篇小故事在《通報》上占的幾頁紙。”
他微微揚起下巴,試圖重新掌控局麵,“不過,我倒是很有興趣聽聽,在你看來,什麼才配得上‘不廉價’的友誼?”
他內心已經確定,萊昂納爾·索雷爾和所有他認識的“泥腿子”一樣,表麵上的清高隻是為了將自己賣個更好的價錢。
維克多·波拿巴補充道:“屬於波拿巴家族的銀行、基金會,還有報紙……遍布整個法國。我的父親——拿破侖王子、蒙福特親王、默東伯爵、蒙卡列裡伯爵——
是帝國榮光最堅定的捍衛者,也是所有為帝國服役的老兵及其遺屬最忠實的庇護者。”
他提到父親名號時帶著理所當然的驕傲,所以頓了一頓才繼續說下去:“他對於藝術家,尤其是與波拿巴家族結成友誼的藝術家,十分慷慨。”
他瞥見萊昂納爾滿臉嚴肅地愣在那裡,以為是被他的言語打動了,露出微不可見的蔑視神色。
維克多·波拿巴所不知道的是,萊昂納爾此刻是在發愁,他在法語當中實在找不到與中文“您真是父可敵國”相對應的簡潔而刻薄的表達,隻能硬生生把已經到嘴邊的諷刺吞了回去,所以才麵容嚴肅。
片刻之後,萊昂納爾迎向維克多傲慢的視線,嘴角甚至浮現出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
“波拿巴先生,”萊昂納爾開口,聲音平穩,帶著一種近乎學術探討的冷靜,“您提到‘反響’,提到那些‘被遺忘的群體’,提到戳中了‘痛處’。那麼,容我請教一個問題——
您,或者令尊,以及還在波拿巴家族控製下的那些銀行、基金會,可曾為‘雪絨花酒館’,或者法國其他角落裡的任何一個真實存在的‘老衛兵’,支付過哪怕一杯酒的四個蘇?”
維克多·波拿巴眼神中閃過一絲惱怒和慌亂,但隨即淡定地回應:“銀行、基金會的工作是係統性的,針對老兵的慈善事業怎麼能等同於酒館裡零星的施舍?
我們的目標是在十年內……”
萊昂納爾輕輕抬手,禮貌但堅決地打斷了對方:“目標宏大,令人欽佩,十年……唔,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100多歲的‘老衛兵’讚美您和您的父親們——拿破侖王子、蒙福特親王、默東伯爵、蒙卡列裡伯爵——有多麼慷慨的感人畫麵了。”
維克多·波拿巴畢竟沒有聽過德雲社,對萊昂納爾後麵那句“複數形式”的父親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但是“100多歲的老衛兵”他還是聽懂了,臉色一沉,就準備開口。
萊昂納爾沒有給他機會,很快就接著說道:“但請允許我,一個來自阿爾卑斯山區的普通學生,用更……樸實的視角來理解您的‘友誼’。”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維克多胸前那枚閃亮的蜂形胸針:“您看,波拿巴先生。一隻蜜蜂,它辛勤采蜜,是為了整個蜂巢的存續。
它不會隻圍著某一朵特定的花打轉,除非那朵花能提供它當下急需的花粉——並且,它知道這朵花的花期短暫,必須抓緊。”
維克多·波拿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徽章,金光熠熠,那是家族生生不息的象征。
萊昂納爾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變得銳利而清澈,話語卻依舊保持著一種令人惱火的禮貌:“您今天帶來的‘友誼’,在我看來,就像是在我的花期——抱歉,是在《老衛兵》引起了一點小小關注的花期——
特意飛來的一隻蜜蜂。您看中了這朵花能吸引的‘反響’,能為您和令尊的蜂巢帶來急需的‘花粉’。這很務實,無可厚非。”
維克多的臉開始漲紅,他放在膝上的手攥緊了。萊昂納爾的比喻過於精準,也過於羞辱人了!把他和父親精心策劃的政治投資,比作蜜蜂采蜜,還暗示他們是投機取巧!
“放肆!”維克多·波拿巴低吼,但礙於帕坦在場,又不敢完全撕破臉,“你竟敢如此曲解我們的善意!這是對帝國榮耀的褻瀆!”
“帝國榮耀?”萊昂納爾仿佛沒聽到他的憤怒,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天真的困惑,“這正是我另一個不解之處。
波拿巴先生,您剛才說,我的故事戳中了‘帝國老兵’的痛處。那麼,在您看來,故事裡那位老衛兵,他最深的痛苦是什麼?是懷念奧斯特裡茨的陽光?是遺憾沒能戰死在滑鐵盧的最後一搏?還是……”
萊昂納爾的目光變得深邃,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還是在阿爾卑斯的寒風中,他那件破軍裝再也無法抵禦刺骨的冰冷?是他用僅剩的尊嚴排出的幾枚硬幣,連一碗劣酒都換不來了?
是那些曾經可能與他並肩高呼‘皇帝萬歲’的鄰居,如今卻用看小偷和乞丐的眼神鄙夷他?”
維克多·波拿巴猛的捶了下桌子:“荒謬!無恥的汙蔑!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平民!你懂什麼是忠誠?什麼是犧牲?你筆下那個可悲的老兵,他至少還知道為誰而戰,為誰堅守!
而你,隻會在文字裡玩弄廉價的情感和危險的思想!”
萊昂納爾毫不畏懼,直視維克多開始閃爍的眼睛:“波拿巴先生,如果您和您的父親們,真正關心的是‘帝國榮耀’,那麼您該去尋找那些依然健在的、願意在沙龍裡講述輝煌戰役的老將軍。
而不是我,一個阿爾卑斯的窮小子、鄉巴佬。我的筆,無意成為任何政治蜂巢的采蜜工具,尤其是一個試圖從曆史苦難的殘渣中榨取甜汁的蜂巢。
所以,請原諒我無法接受這份基於‘花期’和‘花粉’的友誼!我送您兩句來自於一千年前、中國詩人的詩句吧——
【采過百朵繁花釀成甘蜜,
這份勞苦究竟甘予誰?
這抹甜美又贈予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