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波拿巴幾乎是從沙發上跳起來的,他用手指著萊昂納爾,卻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精心準備的招攬,在對方層層剝洋蔥般的剖析和辛辣卻不帶臟字的諷刺麵前,徹底潰不成軍。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華服、暴露在寒風中的小醜。他猛地轉向亨利·帕坦,聲音尖利:“帕坦院長!這就是索邦培養出來的學生?
一個狂妄自大、忘恩負義、肆意侮辱帝國和波拿巴家族的煽動者?!你必須……”
“維克多!”一直沉默裝睡的亨利·帕坦院長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緩緩站起身,那“便便大腹”此刻不再笨重,而是“穩重”和威嚴的象征。
他走到兩個年輕人中間,先是對萊昂納爾投去一個複雜但隱含讚許的目光,然後轉向維克多·波拿巴。
“維克多,”亨利·帕坦院長的語氣變得嚴肅而疏遠,不再有之前的客套,“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是索邦文學院正式注冊的學生,他享有學院賦予的一切權利,包括思想和言論的自由。
他剛剛的言論,雖然尖銳,但並未違反任何校規或法律。他隻是在闡述他對文學本質的理解,以及他對自己作品歸屬的看法。
這是學者和學生應有的操守!”
他頓了頓,看著維克多因震驚和憤怒而更加扭曲的臉,繼續說道:“至於你代表令尊提出的‘波拿巴家族的友誼’,索邦大學作為學術機構,無權乾涉學生的私人選擇。
萊昂納爾已經明確表達了他的意願。我想,今天的會麵可以到此為止了。”
“帕坦院長!您……!”維克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一向圓滑、對權勢者頗為客氣的院長,竟然站在了那個平民學生一邊:“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我父親是參議員!波拿巴家族……”
就連萊昂納爾也有些詫異,
“波拿巴家族在法蘭西的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無人可以否認。”亨利·帕坦院長平靜地打斷他,但眼神銳利,“但索邦的曆史,比任何家族、任何王朝都更悠久。
我們的職責是守護知識、真理和獨立的精神。維克多,你今天的言行,恕我直言,充滿了與索邦精神格格不入的傲慢與脅迫。這讓我很失望。”
這番話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維克多·波拿巴的心上。他不僅被萊昂納爾徹底羞辱,連一直以為可以倚仗的帕坦院長也公然倒戈!
恐慌瞬間壓倒了憤怒。他猛然意識到,法蘭西有皇帝已經是10年前的事了,現在這片土地是共和製的天下。
亨利·帕坦院長雖然不是政治人物,卻是舉足輕重的索邦文學院院長,法蘭西學院院士,名滿天下的學者——如果他把今天自己威逼利誘索邦學生的事情捅出去……
冷汗瞬間浸濕了維克多的後背,他精心梳理的黑發似乎都失去了光澤。他環顧四周,亨利·帕坦院長目光如炬,萊昂納爾的目光則恢複了平靜,甚至不再看他,而是翻著桌上的《通報》。
“好……很好……”維克多·波拿巴的聲音乾澀嘶啞,完全失去了之前貴族那種特有的傲慢腔調。
他抓起手杖,卻忘了戴上進來時脫下的手套,踉蹌地後退兩步,“帕坦院長……萊昂納爾·索雷爾……你們……都很好……告辭!”
他甚至還忘了維持基本的告彆禮節,猛地轉身,幾乎是奪路而逃,手杖在地板上敲出淩亂而急促的聲響。
他拉開院長辦公室沉重的橡木大門,身影狼狽地消失在走廊裡,不一會兒院子裡就傳來豪華馬車沉重的車輪碾壓索邦石板地麵的聲音。
辦公室內陷入一片寂靜,又隻有掛鐘在嘀嗒作響。空氣中飄著尚未散儘的雪茄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維克多身上的高級古龍水味。
亨利·帕坦院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走到門口,輕輕關上門,然後轉過身,眼神複雜地看著萊昂納爾,露出一抹微笑:“你不害怕嗎?他的父親是現任波拿巴家族的領袖。”
萊昂納爾同樣回以微笑:“院長先生,您真的覺得法蘭西會再次迎來一個姓拿破侖的皇帝嗎?”
亨利·帕坦想了想:“路易殿下雖然還在英國,但是已經有許多人稱呼他為‘拿破侖四世’……哦,剛剛這位年輕的‘拿破侖’,似乎也很有想法,他的繼承排序僅次於路易殿下。”
萊昂納爾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那輛裝飾著帝國徽章的馬車漸漸遠去。
然後才回身問亨利·帕坦:“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這位年輕的‘拿破侖’真的成了皇帝,然後翻起今天的舊賬,索邦還會站在我的身後嗎?”
亨利·帕坦吸了一口手上的煙鬥,緩緩吐出藍色的煙霧:“那將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那時恐怕已經成了一堆腐朽的骨頭。
不過,萊昂納爾,不要高估索邦……”
萊昂納爾聽到這誠實到“驚人”的告誡,回身向亨利·帕坦院長行了一個禮:“至少今天,索邦的地板,是乾淨的。
謝謝您今天對我,還有索邦尊嚴的維護。如果沒有彆的事,我先退下了。”
亨利·帕坦沒有說話,隻是疲倦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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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十一區?這就是奧博坎普街?這就是萊昂納爾住的地方?”
莫泊桑從馬車上下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
半個小時前,他還在福樓拜先生位於聖日耳曼區那間彌漫著書香和東方地毯沉靜氣息的書房裡抽雪茄,現在卻站在了最真實的巴黎平民區麵前。
現實一股濃烈、複雜、幾乎有形的惡臭如同肮臟的拳頭,迎麵砸來。那是腐爛菜葉、劣質油脂、未經處理的排泄物、廉價酒精嘔吐物、廉價香水和汗餿味在巴黎初春並不溫暖的空氣中發酵、混合、蒸騰出的可怕氣息。
腳下的路,與其說是街道,不如說是泥濘與垃圾鋪就的陷阱。石板早已破碎不堪,坑窪裡積著黑綠色的汙水,反射著渾濁油膩的光。
街道兩側的建築仿佛被歲月和貧困壓彎了腰。灰暗的牆壁布滿汙漬和雨水衝刷的痕跡,窗戶大多蒙著厚厚的油汙,許多玻璃碎裂,用破布或硬紙板勉強堵住。
人群是喧鬨的,粗糲的,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活力與絕望。
穿著褪色藍工裝、眼神疲憊的男人們成群,或倚在酒館門口,或蹲在牆角,大聲地用俚語和臟話交談著、咒罵著,唾沫星子在渾濁的空氣中飛濺。
女人們大多麵色蠟黃,裹著破舊的圍裙或披肩,有的在門口的水槽邊用力搓洗著衣物;有的則挎著籃子,在汙穢的路邊攤前與小販激烈地討價還價,聲音尖利刺耳。
孩子們光著腳,或者穿著破洞的鞋子,在泥濘和垃圾間尖叫著追逐嬉戲,臉上、手上滿是汙垢。
莫泊桑幾乎能感覺到那些隱在暗處的目光——小偷掂量著他口袋的重量,乞丐盯著他可能施舍的手,妓女評估著他的荷包和興致。
還有那些麻木的、帶著敵意或純粹好奇的居民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他這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身上。
“萊昂納爾就是在這種環境裡寫出《老衛兵》的?難怪……這裡簡直就是地獄!”莫泊桑暗自感慨著。
那篇小說的每一個冷酷的細節,老衛兵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酒館裡每一句刻薄的嘲笑,小夥計視角下的每一次麻木記錄……此刻在他心目中,都擁有了無比具體、無比沉重的現實對照!
莫泊桑感到一陣眩暈,胃裡翻江倒海,幾乎想立刻轉身逃離這條令人作嘔的街道。
但很快一個聲音就吸引住了他:“先生,要來一發嗎?隻要10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