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極與劉一燝聯袂進入後殿,中止了朱慈炅難得的“親叔”時光。
黃色的聖旨卷軸與桐油擦亮的檀木牛雕同時映入眼簾,朱慈炅毫不猶豫的起身。
“送桂王子去侍中司,田伴伴隨駕,朕要去花園轉轉,兩位先生陪朕逛逛吧。”
空曠的禦花園讓翰林宮女太監都無法靠近,隻能遠遠看著黃立極跪在小皇帝麵前,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
花榭中,朱慈炅讓田維章扶黃立極起來,坐下。
劉一燝臉上早沒有了笑容,背在身後的兩隻手不停互相抓握。
朱慈炅的小臉上露出冷笑,第一時間回想自己的短劍被王坤收起來藏哪了,朕要殺人還需要劍嗎?你藏起來也沒用。
長出一口氣後,昨日親書的“製怒”兩個大字又在腦海中幻化。“黃先生是說內閣五比零同意將此旨發布?”
黃立極點點頭,似是有些中暑,有點頭暈,坐在略微有些發燙的靠背上還伸手扶著立柱。
“嗬嗬,有些人似乎忘了怎麼進的內閣。天下薄幸之人何其多啊。”
朱慈炅坐在石凳上,也感覺這地方不是談事情的好地方。但沒有辦法,紫禁城就不是他能掌控的地方,除了空曠的地方,到處都是眼睛耳朵。
“田伴伴,去弄點水來。剛剛我沒吃完的瓜如果還有,給兩位先生帶點來解解暑。”
相比於繼位之初,朱慈炅隨時朕來朕去,此時的他已經有了更多的自信,沒必要強調朕了。
劉一燝還是開口了,調整了很久才讓臉色顯得平靜。“皇上不必苛責他們,這應該是衝老臣來的。”
朱慈炅的手抓著漢白玉石桌的邊緣,左手指甲縫裡居然有點瓜皮殘渣,他用右手指甲直接輕輕一挑,將殘渣甩遠。
“無所謂。劉先生,朕真的很想去南直。”
黃立極眼睛一下聚焦,人都坐直了。
劉一燝搖搖頭,“皇上,你太小了。我們沒有辦法保證你的安全,不能冒險啊。”
“新六衛全部帶走,朕就待在軍中。長途旅行,朕知道要做什麼,朕不會外出,不會喝生水,我會讓景嶽先生和傅山都留在身邊。”朱慈炅有些咬牙切齒,似乎是要下一個重要決斷。
黃立極稍微放鬆了下,這事皇帝跟他說過。“皇上不如派信王南下。”
朱慈炅搖搖小腦袋,“然後朕繼續在這乾清宮裡做困龍?”
劉一燝瞥了一眼黃立極,忍不住提醒他。“皇上想的是遷都。”
黃立極臉上的肥肉都抽動了下,想都不想就開口。“不行。絕對不行。皇上,天子守國門啊。”
朱慈炅笑了,“朕這麼小,你們好意思讓朕去守門?”
黃立極和劉一燝都不響應他的冷笑話,反而一起繃著臉。
朱慈炅隻好收起笑容,“如果,朕說朕意已決呢?”
“臣會封駁。”
“臣絕不應。”
黃劉二人幾乎同時出聲,互相看了一眼,都給對方鼓勵,好樣的。
“好吧,不遷都。朕暫時駐蹕南京如何?”朱慈炅表示自己退了一步。
“皇上為什麼一定要去南京呢?”黃立極還在猶豫思考,劉一燝已經反問出口。
“因為這北京城已經是困龍之局,朕隻有近海才能騰雲。”朱慈炅看到田維章回來了,端了玉盤,有茶有水有瓜。
“瞎扯。”劉一燝大怒,“天津不也近海?哪個混蛋說的?”
朱慈炅頓時心虛,這個自己不能自認混蛋吧。哼,這劉一燝越來越不恭謹了。
“實話說吧,朕在北京,有母後掣肘,有勳貴滲透,現在連內閣都要甩開朕單乾了。朕需要有一個可以施展手腳的地方,南京,剛剛好。”
劉一燝驚訝的看著小皇帝,不再言語。這的確是實話,可是是可以這麼說的嗎?
黃立極雙手握著西瓜,抬頭又低頭,小口小口的啃著,堵住自己的嘴。
“以祭祖為理由,朕要去南京。用生病為借口,朕要駐蹕南京。成年後,朕自會返回北京。”朱慈炅站起身來,“劉先生,黃先生。朕希望你們支持。”說完拱手低頭,深鞠了一躬。
兩個人差點跳起來,慌張站立,劉一燝手中茶杯和黃立極手中西瓜都差點掉地上。
劉一燝臉色難看的看向黃立極,皇帝這一躬,黃立極居然有些老淚縱橫,他動搖了。
二十五年的仕途生涯,他已經奮鬥到頂了。奉天殿上,天子降階的禮遇,那個睡覺都舍不得解開的蝴蝶結。半生苦讀的覺悟,老臣難道就不能“提攜玉龍為君死,報君黃金台上意”。天子雖三歲,但值得。
劉一燝自己又何嘗不動搖呢。他說過,要弈一場君臣想得的珍瓏局啊。但是,天子才三歲,這真的值得嗎?
“皇上非要如此嗎?”沉默半響後,劉一燝還是開口。皇帝太聰明了,有些冠冕堂皇的話隻會傷害君臣相得。
朱慈炅內心忍不住竊喜,兩位閣老都軟了。他認真的看著劉一燝,重重點頭。
“皇上有東廠情報,想必皇上也清楚,南京就未必沒有掣肘了,而且可能更大。”劉一燝重新坐下,將茶杯放在靠背後的橫梁上,也不管那地是不是曬著太陽。
朱慈炅也坐下了,冷笑道:“南京,朕可以翻臉。”
劉一燝瞬間頭大。該死的徐應元,怎麼會惹得皇帝親手殺人的,這完全教壞了。老天,這要怎麼才能掰回來啊。必須跟皇帝了,那怕隻是為了將這毛病掰過來。
他才是真正的帝師,琴棋書畫,文學曆史,甚至理學心學,他都是每天要親口教皇帝一段的。但他還是猶豫,皇帝真要駐蹕南京,江南士林會把自己罵死。
“皇上,要顧全大局啊。”
“誰的大局?朕的嗎?”朱慈炅忍不住露出嘲諷之色。
劉一燝徹底無語,張著的嘴唇隻見胡須亂動,沒有聲音。
黃立極身體好像緩過來了,忍不住開口。“那北京怎麼辦?”
“朕相信先生。”朱慈炅認真的看著他。
黃立極搖頭苦笑,“皇上高估老臣了,如果老臣真有本事也不會有這道聖旨。”
“沒關係,陝西又亂了。孫承宗明日會以閣老身份掛帥陝西,堪平民亂。張瑞圖家人會全家都到南京遊玩。徐光啟會隨朕一起走。如果黃先生還沒有把握,來宗道也可以伴駕。”
朱慈炅神色平淡,似乎嘴上說的是無關緊要的事。
花榭外的天空,無人敢正視驕陽,些許浮雲,微風一吹就散了。
劉一燝和黃立極都坐不穩了,這,這是三歲小皇帝。
好手段,果然還是初見那個天子,王霸俱用,老夫白教這麼久了。劉一燝低頭沉思了,自己似乎也沒有選擇,敢跳反,就是下一個張瑞圖。皇上真的不在乎名聲嗎?皇上你不在意史書怎麼寫你嗎?
黃立極本來頹廢的心情瞬間振作,好樣的。孫承宗,你真行,你敢跟皇帝鬥,這回讓你見識下什麼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皇上,那聖旨——”
“當然有效,朕走後,不也是監國印生效嗎?不過,信王似乎需要一個掌印,田伴伴,誰合適?”朱慈炅平靜的轉頭看向田維章。
“王承恩。”田維章想都沒想就回答了。
朱慈炅反而被愣住了。這名字?王承恩,他是東廠的人?怎麼可能,老天,這真是一個大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