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時暗流湧動。
眾命婦都是見慣了風浪的,自然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禮部尚書夫人輕搖團扇,“聽聞近來永安城時興一種妝花樣式,叫什麼‘落霞妝’,用胭脂在眼角繪三瓣桃花,倒比從前的花鈿更顯靈動。”
她聲音不疾不徐,恰到好處地緩和了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應和。
話題從時興妝容說到江南新到的雲錦,又從應季茶點聊到海外奇珍,殿內氣氛漸漸活絡起來。
隻是每句話,都小心翼翼地繞開了雲昭與萬貴妃,仿佛那二人周圍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萬貴妃忽然以帕掩唇,慵懶地打了個嗬欠。
那位禮部尚書夫人立刻會意,起身行禮道,“娘娘操勞六宮事務,臣婦等就不多叨擾了。”
眾人見狀,紛紛告退。
雲昭最後一個起身,臨行前與萬貴妃四目相對。
一個眼神冷若冰霜,一個目光灼如烈火。
電光火石間,仿佛有金戈鐵馬之聲。
出了長春宮,朱紅的宮牆夾道間,眾人在宮女引路下緩步而行。
幾個年輕閨秀按捺不住好奇,頻頻回首偷瞧雲昭那襲華服,卻被自家母親暗中拽住衣袖,隻得悻悻低頭。
唯有那位禮部尚書夫人刻意放慢腳步,與雲昭並肩而行,低聲道,“郡主這身衣裳,倒讓老身想起先帝在時的光景。”
話中深意,不言自明。
雲昭微微一笑,“多謝夫人提醒。”
禦花園內百花爭豔,萬紫千紅。
轉過九曲回廊,眼前豁然開朗。
眾人甫一入園,便被撲麵而來的馥鬱芬芳所籠罩。
禦花園內,千株名卉競相吐豔,萬點芳菲爭奇鬥豔。
漢白玉小徑蜿蜒其間,兩側牡丹吐蕊,芍藥含羞,每一株都被精心修剪成最完美的姿態。
花叢間點綴著琉璃宮燈,即便在白晝也燃著幽幽燭火,映得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這‘蝶戀花'的布局當真是彆出心裁!”一位身著丁香色錦裙的夫人忽然高聲讚歎,“萬貴妃娘娘的巧思,真真是精妙……”
她話音未落,身旁的同伴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袖,眼神惶恐地瞥向不遠處負手而立的雲昭。
那夫人頓時麵色煞白,後半句恭維硬生生咽了回去。
誰人不知,安國郡主乃是國師親自批過命格的“天生鳳命“,注定要入主中宮的。
如今當著這位正主的麵誇讚萬貴妃,豈不是自尋晦氣?
園中霎時安靜了幾分。
唯有春風拂過花枝的沙沙聲,和遠處宮娥們若有似無的輕笑。
雲昭恍若未覺,信步走到一株罕見的綠牡丹前,指尖輕撫花瓣。
那牡丹通體碧綠如玉,偏生花心一點朱紅,恰似她今日的裝扮。
素手紅衣,奪人眼目。
“這株‘碧血丹心’倒是稀罕。”她漫不經心道,“可是先帝早年,特地從西域尋來的那批?”
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敢接話。
先帝對安國郡主的縱容寵愛,本就是宮中最敏感的舊事。
當年先帝在時,連當時的東宮太子都要避其鋒芒。
如今這株禦賜名花被特意擺在最顯眼處,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不多時,禦花園的月洞門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江浸月一襲絳藍錦袍,襯得他身形修長如鬆。
目光一掃,在人群中精準鎖定雲昭的位置,徑直走去。
他步履從容,卻在靠近時突然俯身,溫聲道,“夫人,可有累到?”
那聲音低沉溫柔,帶著幾分親昵的關切。
雲昭被這一聲“夫人”驚得險些失態。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裡冷若冰霜的三師兄,演起戲來竟如此駕輕就熟。
那語氣熟稔得,仿佛二人真是恩愛多年的夫妻,連眼神都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她迅速調整神色,眼波流轉間,順勢往他肩上靠了靠。
“有夫君掛念,怎會累呢?”說話間,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撓,麵上卻是一派嬌羞模樣。
活脫脫一個新婚燕爾的小婦人。
這一番互動落在眾人眼裡,頓時激起一片嘩然。
方才還在揣測雲昭要入主東宮的命婦們麵麵相覷,交頭接耳。
這位突然冒出來的“郡馬“,可完全不在她們的預料之中。
“姑姑!”雲憶安奶聲奶氣的呼喚打破了微妙的氣氛。
小家夥跌跌撞撞地撲來,被雲昭一把抱起。
江浸月極其自然地站在她身側,一手虛扶在她腰間。
三人立在花叢中,倒真像極了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隻是這幅溫馨畫麵後頭,還跟著個雙眼噴火的“丫鬟”。
裴小滿盯著江浸月扶在雲昭腰間的手,突然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使。
三師兄這戲,未免也演得太逼真了些!
那眼底的柔情,指尖的小動作,哪一樣不是情真意切?
若非知曉內情,他都要信了這“恩愛夫妻”的戲碼!
江浸月借著為雲昭整理鬢發的動作,指尖在她耳畔輕輕一拂,一道密音瞬間傳入她耳中。
“帶萬珺瑤走。”
萬珺瑤便是萬貴妃。
雲昭眸光微閃,心下了然。
三師兄定然是發現了什麼,這才對自己有如此交代。
百花宴上,男女賓客分席而坐。
眼看著開宴的時間快到了,雲昭與江浸月對視一眼,默契地分開入席。
東側男賓席與西側女賓席之間,隔著一道蜿蜒的活水曲池,池上九曲橋橫跨兩岸,倒成了天然的屏障。
“皇上駕到——貴妃娘娘駕到——”
尖細的唱喏聲驟然響起。
滿園賓客齊刷刷跪地行禮,唯有雲昭挺直脊背,隻微微欠身。
她餘光掃過禦座,隻見少年天子攜著萬貴妃緩步而來,倒是不見國師那老牛鼻子的身影。
天子落座後,先是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場麵話,隨後又忽然將目光落在雲昭身上。
“安國如今,倒是出落得越發標致了。”
語氣親昵,仿佛全然不知她已有郡馬一事。
他目光在雲昭的九鳳朝陽裙上流連,又笑道,“這鳳凰紋飾穿在安國身上,倒是相得益彰。”
轉頭便對身旁的靳公公交代,“日後,郡主的衣裙服製,都按今日的規製來。“
此言一出,滿園嘩然。
這分明是比照皇後規格的恩賜!
萬貴妃手中的團扇“啪”地撂下,看向雲昭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天子說完便起身離席,臨走前,特意俯身對萬貴妃溫言道,“愛妃總嫌宮裡煩悶,今日這賞花宴,可還儘興?”
萬貴妃強撐笑臉,嬌聲道,“臣妾歡喜得很。”
隻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塗著丹蔻的指甲早已掐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