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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奸佞伏誅,狂歌當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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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元年,夏至已過。

日頭這時已經毒得像一盆炭火,直愣愣地從天上往下倒。

紫禁城外的午門,偌大的廣場此刻像個蒸籠。

已近午時的空氣黏稠得猶如一團化不開的麥芽糖漿。

它混雜著塵土、汗臭、尿騷和牛馬的腥膻,油膩膩地捂在每一個人的口鼻之上。

今日,正是問斬之期。

斬的是前司禮監掌印王振的“義子”,原錦衣衛指揮使馬順。

斬的是“乾兒”,原司禮監隨堂太監毛貴。

斬的是“侄兒”,原錦衣衛指揮僉事王山。

還有那批從工部、內官監攀扯出的十幾名罪大惡極的貪官汙吏們。

這是一場遲來的清算,更是一場獻祭給全京師百姓們的盛大法典。

午時剛到,廣場四周便已是人山人海。

尤其是當看到囚車駛出刑部大牢時,瞬間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販夫走卒、提籠架鳥的閒漢、聞訊而來的外地客商,將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擠得水泄不通。

茶樓的窗戶、酒肆的欄杆,甚至連遠處民房屋頂的瓦片上,都掛滿了探頭探腦的人影。

在這人操人海中。

一群頭戴方巾,身著青衿的國子監監生們,呼朋引伴,占據了離法場最近的一處石台。

他們神情間滿是激昂與期待。

他們高談闊論,引經據典。

在這些國子監監生的眼中,今日伏誅的,早已不是馬順、毛貴這些具體的血肉之軀。

而是《漢書》、《唐鑒》裡那些被釘在史書恥辱柱上的奸臣賊子們,全都從故紙堆裡活了過來,又將要在他們眼前死上一遍。

士子群中,唯有商輅一人,緊緊抱著一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春秋》。

他沒有參與身旁同窗的興奮議論,目光凜然,死死盯著遠處的囚車。

他今日來,不隻為看熱鬨,更為親眼見證“國法清明,奸佞伏誅”的這一刻,好為自己胸中所學那煌煌大義,尋一個滾燙的注腳。

“弘載兄!”身旁一名同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聲笑道,“此等大快人心之景,你還抱著書做什麼?今日看的,可是活的《春秋》!”

商輅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鎖著囚車說道:“我捧著這死的,才能更好的看懂這活的。”

他身旁,一個推著獨輪木車的壯漢,車上還裝著半車未賣完的青菜,此刻也顧不上生意,張咧著嘴傻笑,黝黑的臉上滿是樸素的快意。

他不懂什麼春秋與聖言,他隻知道,這些被綁在囚車裡的“大人物”,就是讓去年糧價漲到天上去、讓他差點賣掉女兒的“王八蛋”。

人群的另一側,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靜靜地凝望著囚車的方向。

她的眼神裡沒有快意,隻有一片燒儘了所有淚水後死灰般的空洞。

她的丈夫,曾是福建道的一名監察禦史,因彈劾王振被羅織罪名入獄,最終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而她與女兒被判入了教坊司。

但她那年方及笄的女兒,卻連教坊司的門都沒進,就被囚車上的那個閹豎毛貴,直接掠入私宅,日夜淩辱。

不出半月,便隻卷一具薄席,被人從後門丟了出來。

今日,沉冤昭雪,仇人伏法,可她的家,卻再也回不來了。

她不哭不鬨,隻是齜著牙睜大眼睛看著,仿佛要將那些麵無人色的臉孔,全都刻進自己的瞳孔裡。

人海中最喧鬨的,莫過於是一群十幾歲的年輕人。

他們爬上石獅子,揮舞著手臂,臉上是混雜著殘忍與興奮的潮紅。

他們高聲叫罵著,並將手中的果核、石子紛紛砸向緩緩駛來的囚車,享受著這場無需負責的殺戮與狂歡。

而在這片喧囂人潮的中心,卻有一個詭異空白的角落。

隻見裡麵一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婦,正旁若無人地、踩著怪異的節拍,緩緩起舞。

她口中哼著不成調的童謠,乾枯的手臂在空中劃出扭曲的弧線,渾濁的眼中滿是癲狂。

周圍的人們都竭力的掩鼻遠離,實在躲不開的,便一邊嫌惡地啐著唾沫,一邊將自家孩子緊緊攬入懷中,生怕沾染了什麼瘋氣與晦氣。

低低的咒罵與議論,如同逐臭的牛虻,在她瘋癲的童謠聲中嗡嗡作響。

隻是,在這片嫌惡與咒罵聲中,無人知曉眼前的這個瘋寡嫗。

她唯一的兒子,神機營曾經的一名小旗,是如何的冤死在朝陽門閱兵那日炸膛的火銃之下。

“時辰到——!”

刑部一名司官的高聲長喝,如同劊子手懷裡捧著的法刀,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轟——啪啦啦!”

不知是誰家店鋪的掌櫃,竟在此刻點燃了一掛長長的鞭炮!

那震耳欲聾的爆響,瞬間再次引爆了整個廣場!

頃刻間,成百上千掛鞭炮被同時點燃,巨大的轟鳴聲淹沒了一切。

嘈雜的聲浪仿佛一道無形的牆,將每一個人都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

紅色的炮屑在漫天飛揚的塵煙中狂舞,如同下了一場血色的雪。

國子監的學子們在這片混沌中個個雙目圓睜,口中不斷默念:“亂臣賊子,人皆可誅!”

推車的壯漢張大了嘴,放聲地呐喊著,宣泄著這積壓已久的憤慨。

凝望的婦人,終於流下了一行清淚,混入臉上的塵土。

年輕人跳著腳,狂熱地嘶吼,但他們的聲音卻被炮聲吞噬。

那起舞的老婦,在最激烈的一串爆響中,旋轉舞姿終於達到了癲狂的,隨即,雙腿一軟癱倒在地,再無聲息。

就在這片混雜著硫磺氣息和死亡狂歡的紅色煙塵中。

監斬官、刑部尚書魏源,麵無表情地從簽筒中,扔出了十幾根朱紅的令簽。

“斬——!”

“噗!噗!噗!。。。。。”

刀光閃過,血光迸現。

囚車上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頭顱,一顆顆滾落在地,沾滿了塵土與炮屑。

巨大的喧囂,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又仿佛在瞬間被抽離。

煙塵,緩緩落下。

血腥味,混雜著硝煙味,刺鼻得令人作嘔。

人群開始散去,空留一地狼藉。

那被血浸染的黃土,很快就會被新的塵埃所覆蓋。

街角的一處茶樓簷下,劉球與曹鼐二人,如同礁石,任由散去的人潮從身旁流過。

曹鼐看著那些或滿足、或麻木、或依舊在興奮議論的臉龐,輕輕撣了撣袍袖上落下的塵灰道:

“這血流儘了,濁垢也該滌清了。隻是不知,這朝堂之上,少了那些‘大惡’,是會更清明,還是會為那些‘大善’,騰出更大的爭吵之地?”

劉球沒有看那散去的人潮,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眸子,自始至終,都死死鎖著午門那巍峨的輪廓,仿佛要將它看穿。

他聞言,頭也未回,聲音低沉卻壓不住那股激昂:

“人心如野草,當以利刃修之!明日,便是你我二人執公羊之刀,為陛下,為這大明,重塑筋骨之時!”

說罷,他猛地回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曹鼐。

曹鼐亦回望過去。

二人對視,身後是散亂的人潮與漫天的塵埃。

明日的文華殿,將是他們自己的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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