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功過成敗,已被掩埋在黃土之下。便是流傳後世,也隻是紙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何況,他父親已經被朝廷定為叛軍。
在那些史官的書冊中,隻會把他寫成那叛國的惡賊,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在如今大部分人的眼中,他就是那個壞人。
“母親出嫁之前,父親便已收養了我們幾個。那個時候父親軍中事務繁忙,隻能叫奴仆照顧著我們。奴仆們隻管敬著主子,所以我和幾個兄弟自小性情頑劣,是人人討嫌的小霸王……還是母親嫁過來以後,才把我們教導得謙順懂事。”提起母親,齊連的語氣不覺變得溫柔起來。
“母親她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樣,她對待我們幾個溫柔又耐心,但我們惹她生氣或犯了錯時,她總能把我們教訓得服服帖帖的。她的醫術是極好的,在邊關救過無數的百姓傷者。”
“她憐憫那些被牽連流放邊關的女眷,不忍她們被貶入妓籍,便用軍功特請了朝廷,讓那些女子學醫救治將士,將功贖罪。”
“她在邊關培育良種,低價賣出,讓無數百姓免於饑饉。又教他們種瓜果販賣各處,袋中留有餘錢。那生意興盛之時,邊關所有的路都是母親出錢修,平坦的車道能蜿蜒上百裡……”
“可總有人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平定胡人後的幾年,有人覺得父親殺孽過重,造成了無數傷亡,大晉胡人本能坐下來商談,如今卻是無數死傷。便削去父親手中的兵權,叫他帶著兩萬老弱病殘,獨守明鞍城。”
“父母親將明鞍城打理得一片祥和,百姓蒸蒸日上。又忽然冒出一些人來檢舉父親私通,蓄謀叛國。”
“朝廷的使者來好幾趟,起先父親還客客氣氣的。後麵他們潑母親臟水,對母親和我們下手,父親忍無可忍,直接斬了那使者,和朝廷對峙了起來。誰料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直接率領幾萬大兵圍困住了明鞍城,打算攻城……父母親便想辦法先將我們撤出。”
“後麵便是你知道的那些……他們攻不破明鞍城的防衛,便用火油把整座城池的人活活燒死。行徑之惡劣,民怨沸騰!”齊連咬牙說著,字字血淚。
陳鏡又在一旁補充道:“幾十年前胡人時常騷擾大晉百姓,百姓們苦不堪言,時常賣兒賣女,往關內逃亡。我是夫人曾經買下的孤女,和我這般的人很多,如果不是夫人給我們一口飯吃,怕是早就死在了彆處。”
“明鞍城之困前,夫人告訴我,朝廷的刀是對著她砍的。”
“世人常在神佛前燒香拜佛,求符水、石散治病。她培養了大批的醫女,給百姓看病開藥,掃除愚昧,得罪那些賣散收香火錢的人,這是其一。”
“她於邊關育良種,低價賣於百姓,不跟豪商大戶往來。原先普通百姓需要去豪商大戶手中租上幾畝田地,辛勞耕作後交上五成田租,兩成的育苗費,才得以餘錢果腹。良種一出,無人租地,更無人交育種費,豪紳朝廷們無錢可賺,怨恨上了夫人,這是其二。”
“其三便是她在邊關赦免了一些冤假錯案被罰入了奴籍的人,借由她從朝廷請來的以醫抵過之法,悄然廢了他們的奴籍。又不許城中富豪任意打殺家中奴仆,叫朝廷威嚴越發掃地……”
“她說諸般禍患皆是由她而來,但並不是她做錯了,錯的是那些上麵的當權者。他們隻顧著自己的利益,不把下麵的百姓當人。人吃人,才能成為人上人。她不許人吃人,那些人便來吃她了……”提起這段往事,陳鏡心中同樣是滔天的恨意。
她生來卑賤,從未吃飽穿暖過,被親生父親像牲畜一樣到處甩賣。
夫人救了她,給她吃喝,讓她吃飽穿暖,讓她識字明理。
夫人救了許許多多個像她這般的人,告訴她們有尊嚴地活在世上,可她最後卻落不得一個好下場。
所以她拚命地磨煉武藝,妄想成為夫人手中最尖銳的刀。
可即便殺再多的人,她也沒本事救回夫人。
“夫人死後,我們如散兵遊勇般散去,等待著向他們複仇的機會。可是小姐你丟了……”
“你是夫人唯一的血脈,我們可以死,死在任何時候。可若是不把你找回來,我們是對不起夫人的。”陳鏡垂眸,當年的事一直沉甸甸掛在她心頭,提起過去更是讓她難受得緊,並沒有因為找到宴菱而解脫。
知道了父母親的身份,宴菱的心似多了一根絲線,牽向了遙遠的某處,讓她多了一份方向。
鬼娘子和二哥不合的事,她還是很在意。
“他們之前說二哥你認了害母親的賊人為父?”宴菱疑惑問著,“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當年朝廷派往明鞍城的使者去了一批又一批,我的親生父親,齊丞相,便是圍城時去的。阿菱,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父親當時也是無奈之舉。”
“我自幼被齊丞相送給了父親撫養,二人之間關係匪淺。圍城之前,我親父暗中操作,才給讓父母親提前有了防備,把我們幾個送走了……”
“隻是後來的事,他也是不想的。他並非領兵的主帥,更無法阻止他們……”齊連把齊章說過千百遍的話解釋了一遍。
一邊是撫養了他十幾年的養父養母,一邊是受朝廷命令前來的抓捕他們的親父。
齊連說不恨他是假的!
可恨來恨去的,他更恨當時無能為力的自己,救不了自己的養父母,不能償還他們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更殺不了仇人,讓他們苟且活於人世。
想到這悲憤之處,齊連又猛烈咳嗽了起來,一絲鮮血從他嘴邊溢出。
宴菱看到那抹鮮紅心中一驚,“二哥,你怎麼了?誰傷了你嗎?”
齊連拿帕子抹去唇邊的血痕,心中卻是忍不住地開心:“老毛病了,沒事的。”
阿菱還願意喊他二哥,是願意接納他這個二哥嗎?不嫌棄他親父的所作所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