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融入村中,蘇凝和離洛隻能也開始“日常生活”。
村子東頭,簷下晾著一排乾草繩,木盆中血水未乾,空氣中彌漫著宰雞之後留下的刺鼻腥味。
蘇凝和離洛提著藥簍站在屋門,隔著裡頭的炊煙,看見兩個少女並肩而坐。
綁著側麻花辮的阿慈坐在矮木凳上,側頭看綁著雙麻花辮的小青在逗蛐蛐。
她們都還年少,十三四歲模樣,卻有著不符合她們如今年紀不該有的眼神。
“我們可以一起逗蛐蛐嗎?”蘇凝輕輕走近,語調輕快,笑容溫暖,不會讓人覺得唐突。
小青一愣,往阿慈背後縮了縮,而阿慈看著蘇凝許久後,才點點頭,“好啊。”
蘇凝就這樣離真相又更進了一步。
日子悄然過去。
白天,蘇凝和離洛打水曬糧,也常常在黃昏後偷偷去找那對姑娘。
阿慈喜歡唱小調,小青擅長畫紙人兒。
她們會蹲在溪邊看蜻蜓飛起,也會相互嬉戲大笑,仿佛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平凡姑娘。
可每當提到父母時,空氣會一下子冷下來。
阿慈和小青不是親生姐妹,而是青梅之誼,而她們的父母從來都不會關心她們。
“他們生下我們,隻是為了供給燈神。”阿慈麵無表情地說道。
小青冷哼一聲,“我娘從來沒抱過我,也不管我死活。”
“你知道嗎?我們村裡有一種祭燈神祈求護佑的習俗,每十年一次,每次都需要獻祭所謂的燈骨。”阿慈摩挲著手中的竹籃。
小青的眼眶已經紅了。
“那年村裡摸骨,把我堂姐送進燈樓裡去了,她哭了一夜,我伯娘卻還在笑,還說能為燈神死是一種榮幸。”阿慈的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
小青抬起雙手蓋住了臉,悶聲道:“這次又不知道要犧牲哪位阿兄阿姐了。”
蘇凝聽著這話,心裡升起一股寒意,這迷信習俗到底埋葬了多少人。
而眼前這兩位尚活著的少女,很快也會是那燈樓中的其中一個冤魂。
她望向離洛,感知到蘇凝視線的離洛伸手牽住了蘇凝的手,搖了搖頭。
往事不可逆轉。
……
某一天黃昏,蘇凝在回家路上被一雙蒼老的手給攔住去路。
一位老嫗站在她麵前,黑袍拖地,袖口有乾涸的血斑。
“你同她們走得太近了。”
“你該知道什麼不能做。”
她慢慢靠近,鼻尖幾乎貼到蘇凝的臉,那張臉像風乾的木偶,因說話帶動著臉部肌肉,卻詭異地咯吱作響。
蘇凝微微一笑,“你老了。”
老嫗渾濁的眼瞳漸漸浮上血絲,她癲狂地笑了起來,眉間閃過一隻赤瞳,一瞬而過。
“一葉障目……哈哈哈哈……”
癲狂的話語隨風揚起又落下,消逝不見。
***
翌日清晨,天未亮,鼓聲先起。
是驗骨的晨鼓,三長兩短,低沉如喪。
今日是“驗骨日”,每十年一次的燈祭前的摸骨之日,表麵上是祭燈祈安,實則是挑選村中青年中符合條件的“獻骨者”。
蘇凝和離洛隨村人走出屋子,被指引至燈樓前列隊。
“骨婆要來了。”蘇凝的身側站著阿慈和小青,阿慈臉色蒼白地低聲說道,“每回燈祭前十日,她都會親自‘摸骨’。”
蘇凝微微偏頭看她們,小青低著頭道:“骨婆的手,摸過誰,誰的命就被注定了。”
骨婆很快就現身了。
那是一名佝僂老嫗,披著布滿灰白符咒的獸皮披風,頭戴剝製過的骨冠,緩緩踱步而出,一雙渾濁死白的眼中仿佛看不見人,卻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走在鼓聲中,手持骨燈權杖,隨著她的走動,權杖上的骨燈微微搖晃,發出哢噠哢噠聲,她可怖的眼睛逐個審視著村中的孩子們。
蘇凝皺緊了眉,這骨婆就是上次她遇到的那個古怪老嫗,她身上竟也有怨氣。
“她身上也有怨氣。”離洛湊到蘇凝的耳邊低聲說道。
骨婆走到青石台前,轉身看著台下的少年少女們,“該摸骨了。”
村中人不敢說話,紛紛低頭,將一眾七八歲至十四五歲的孩子們按著長隊排開。
不少孩子嚇得臉色蒼白,卻又不敢哭出聲。
阿慈和小青並排站在隊尾,她們的手緊緊相握。
她們早聽說過村中“摸骨”的傳言——那是一場通往死亡的篩選。
骨婆所摸之人,若骨響如罄,膚滑如玉,即為“上好燈骨”,需在燈祭中“歸燈”,為村祈福。
上一次燈祭是十年前,似乎沒人記得那些死去的阿姐阿兄,但從大人們刻意回避的眼神裡,她們已然知曉,那是無法逃避的死亡。
骨婆一人一人摸來。
她跪坐在青石板台上,麵前燒著一盞燈油幽藍的獸脂燈,每摸一個孩子,便用手從他們肩胛、臂骨、肋間一路滑至鎖骨下,再附耳傾聽骨中回響。
若骨中沉啞如木,她便“哼”一聲,揮手放過。
若骨響清越,她便“嘿嘿”一笑,露出唇邊殘缺的牙齒。
至第十七人時,她終究摸到了阿慈。
少女骨骼纖細,皮膚細膩如雪,幾乎沒有瑕疵。
粗糙的手指在阿慈的皮膚上遊走,像一條陰冷的蛇在纏繞著她的靈魂,阿慈的身軀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
骨婆撫摸的手忽然一震,像是觸到了極其珍貴的材料般,雙手竟微微顫了顫。
“這骨……”她湊近,用鼻嗅、用唇貼,最後更是歪頭聽了一會兒。
片刻後,她抬手打了個結印,往阿慈眉心輕輕一點。
一縷淡金色符紋浮現。
她咧開嘴笑了,“天生供燈女,七竅通靈,骨潤如玉——乃上骨,堪為‘燈芯’。”
村人驚呼,燈芯材料,這是幾十年難得一遇的大祭品,需在最後一夜作為主燈燃料。
阿慈的臉色刹那間變得蒼白,身軀抖得更厲害。
小青“唰”地衝上前,抱住阿慈,“你不能帶她走!”
骨婆扭頭盯住她,渾濁的眸子突然一亮,迅雷不及掩耳地抓過她手腕,一把扯開衣袖,順勢覆手其背脊骨脈。
下一瞬,她眉頭微挑,指尖一顫,“嘖……你竟也是……”
“骨硬似金,脈中生白,七殺命,你是護骨,是燈祭主燈的輔料。”
阿慈怔住,所謂“輔料”,即是要在祭燈之夜,與主芯同時剖骨、相連同燃,以保燈祭圓滿。
小青怒吼,“我不做!我們不做!憑什麼你一句話就能主宰我們的命運!”
骨婆卻隻是冷冷一笑,不容拒絕地將兩人手腕用紅線係起,念咒為誓:
“今燈已定,燈契難違;三日之後,獻骨燈下,願燈神昭照。”
她將係著兩人命線的紅繩投入燈樓口的燈火中,火焰“轟”地竄起,似乎有一股沉沉的幽氣在她耳邊低語。
自此,兩位少女的命運就此注定。